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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占地还好了,”一个高个子农民接过话头,“还打仗咧,这大猇峪那年就像日本鬼子进村一样,百十个穿迷彩服的人包围了村子,见了人就开枪,见东西就炸,连村东头‘冯老躲’家的布尔山羊也抢走了十几只。”

“这些情况公安机关立过案吗?”严鸽注意问道。

“咋没立过,查了一半就熄火了哟,状子里头就有这起案子。”

“这些事情市里领导都知道吗?”严鸽知道丈夫主抓矿业生产,十分注意地问道,不想耿民反问道:“你是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

严鸽十分坚决地点头说,当然要听真话。

“真话说了不好听,老少爷们儿先回避一下,我给大记者说点丑话。”耿民拣块大石头坐了,把文件包放在一边,指着一旁的小马扎让严鸽坐下。“市里年年都下来干部,可都是一头扎到矿上,嫌贫爱富哩。就说刘市长,每年都来峪道里慰问孤老烈军属。村东老荣军冯天运,抗美援朝打残一条腿,一到春节前,见了小车进村就躲到房后扫金老太家,总是开了大门,远远瞅着刘市长一群人把慰问品放下,才偷偷回家。”

“这是为啥?”严鸽不禁惊异地问。

“这山里人脾性你就不知道了,人越穷就怕丢人现眼呗。刘副市长来,后边区里乡里当官的跟一大群,还有拿长枪短炮的记者,围着老汉儿,要他按编好的词儿说,回去好上电视。他不愿意跟着演戏,又想叫你把东西留下,就躲起来呗。时间长了,人们送他外号叫‘冯老躲’。”

耿民粗中有细,他看严鸽听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变了一下口气说:“玉堂还算不赖的官儿,咱体谅当官儿的忙,可你要是真正体恤民情,救苦救贫,这大猇峪老百姓一次次到省上、市里上访,送到你门口的事儿你都不管,这下来蘸蒜似的一转,您就算是关心群众了?!鬼才信这一套!”

“老天爷,村里出这么大的事儿,这市长来了,你也该借这个机会向他当面讨个公道嘛。”严鸽非常认真地质疑道。

“嗐,我说你这丫头,真是个坐机关的书呆子,咋就闹不明白呢,如今可不是当年的老八路工作队,小车屁股后打狼似的跟了一群,连哪儿停车,哪里吃饭,哪里拉屎撒尿都有路线,防上访人员就像防特务。领导就是想听真话也没人敢说。这一来一去就成了看好的、听好的、吃好的、喝好的、最后感觉好的。可老百姓的问题越积越多,冤屈没有人管。就说这小黑孩儿吧,他爹是外省来的井下采金工,大猇峪透水那天男人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女人神经了,可就苦了这孩子,整天睡羊圈,钻山洞,上山采野果子吃……”

严鸽听着,想把老人原话一句不漏地记下来,可怎么也找不到随身带的小包,里边装着她的笔记本和手机。

“一准是给这小兔崽子偷去了。”耿民急得立起身,指着扫金老太嚷嚷,“小黑蛋儿拿了记者的细软,你还愣着等星星出齐呀,快回村找哇。”老头子把两手在大跨上拍得山响,吓得扫金老太一溜小跑往村中赶去,耿民领着严鸽也进了村。

村口一家有个少妇打开院门泼水,见耿民和生人来,吓得闪身就要关门,耿民喊道,怕个啥,又不找你。那女人才半掩着门站住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耿民说,大猇峪血案发生的前一天,持枪歹徒是先敲开她家的门问路进村,打这以后整日价都不敢开门,魂儿都给吓飞了。沿着村里一路走去,耿民不断给严鸽指点,哪块墙上有弹孔,哪处是土雷残留的弹坑,严鸽留意观察,并向耿民问道,这次袭击村子的目的是什么,谁的指使。耿民却装作没听见,低头朝前走,一直到了一处没有住家的地方,耿民才回过头,冷冷地说:“这就要问你的那个船生兄弟了。”

严鸽看得出来,直到现在,耿民还对她心存戒备,严鸽立在那里不走了,她坚持要耿民告诉他全部的真相。

“那就恕我起码言了。”耿民用力抹了抹自己满嘴的硬胡茬,望着近处大猇峪黑黑的山影。

“俺这大猇峪原先可是山清水秀哇,自打那年发现了金矿,这里就没有消停过。十几年间,几十家坑口大鱼吞小鱼,小鱼吃虾米,除了国家矿山,现如今只剩下孟船生、赫连山和柯松山三家大户。孟船生走的是上层,势力最大,人称二政府;赫连山敢打敢拼,网罗一帮打手外号‘斧头帮’;柯松山原来跟我干村办厂,后来拉出来承包。他开919坑口一下子暴发了,就吸收村民入股。可这人有钱就学坏,养成了赌钱的坏毛病,人叫他‘赌空山’。这三家大户三足鼎立,相互竞争,把国企金矿挤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耿民说得浑身燥热,解开了扣鼻儿,提高了声调:

“这最霸道的要数孟家甥舅俩合开的鑫发金矿,原来他们在大猇峪北麓,听说南麓919矿出了狗头金,就通过矿管局打通关节办了手续,凿通了大猇峪,从南麓出矿,还要在坑口建一个200吨矿石的选场,就地加工金精粉,这场址就选在俺们村。把村办矿厂占了一半不说,还要占老百姓的二十多亩地。为了吃掉这块地,他没有少费心思。可几次交涉都被我挡了回去,他们就串通了村里的女婿赵明亮,让邱社会兄弟带人进村,开枪放炮,吓唬村民迁厂让地,把村办金厂烧毁,打伤了十几个人。事后,他们乘我带人上访告状,又叫赵明亮那小子挨家挨户找受伤的村民,花了几百万元‘私了’。为了转移你们公安局的注意力,第二天,邱社会兄弟还挑动赫连山、柯松山火并,直到他们爆破掘进,造成了大事故这才罢手。”

严鸽没有料到,在大猇峪械斗案之前竟还发生了这起连环案,紧接着追问:“当时的官司打赢了吗?”

“赢了官司输了地,还是败给了孟船生。”耿民深深叹了口气,呼扇着衣襟。“孟船生买通矿管局长黄金汉,三天就办下了征地手续,我拿着地契和他们打官司,高院法官让俺们庭外调解。我和孟船生当场干了一仗,是他先动的手,抽了我一巴掌,我踹了他一脚,骂他说,狗娘养的,我要是年轻十岁,早把你扔海里喂鱼去了。后来主管院长找我谈话,说官司不要打了,判巨轮集团赔偿征地费用。我对院长说,钱先不要,靠你们执法部门我们打不过他,最后只有靠共产党了。”

严鸽听得陷入了沉思,孟船生的那张脸慢慢在心目中变了形。耿民见她如此认真,便把藏在内心多年的话全抖搂出来了。

“闺女,我信得过你,也算豁出去了。这地面上的事情我不说了,我要给你说的可是矿井下边塌天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