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只猫 走马红尘

沈弗峥说晚七点叫人来接她, 钟弥以为,这话里的意思,是他自己来不了。

没想到老林拉开后座车门, 她正隔着羊绒大衣提裙子,往里就瞧见沈弗峥坐在车内。

他朝她伸手。

钟弥看着他, 先是一愣,随即松一边手, 去掏自己的大衣方兜, 一张对着折起的暖宝宝正发热,塞到他手心。

趁他怔顿那一秒,她扬着笑,灵活钻进车里,又迅速别好衣摆, 方便老林关门。

她不喜欢京市, 天气首当其冲。

春节一过半月,州市再起风,寒气弥天也总隐匿一股春意复苏的意味, 中午坐车回京市, 出车站那一瞬, 大风迎面,又干又烈, 叫钟弥立时瑟缩。

这一遭, 由南往北,返冬彻底。

可站在车门外, 看见沈弗峥那一瞬, 又觉得, 这京市的冬严整, 凛然有序,与他相衬。

黑色车子徐徐上路,楔入珠光宝气的夜,不知往何处开。

沈弗峥今天穿了一件戗驳领的毛呢西装,这种领型隆重古典,最适合正式场合,以约束力显权势感。

偏偏他不正式,在里头搭一件黑色高领衫,妥帖包裹着修直的脖颈和立体的喉骨,如墨织物,深沉柔软。

他面容白皙俊朗,只缺一副金丝边眼镜,就可以脑补成大学老师,长腿宽肩,随性中透着禁欲,有高大修长的身体,又有渊博性感的脑子。

他大概要教哲学吧。

讲起泛神论和本我,以酒神精神来为你命名,坦诚相见时,身体力行为狄俄尼索斯注解,你是什么?是艺术与意志中的非理性原则。

钟弥在浮想联翩中惊醒,猛缩一下手,倒吸气。

“嘶——”

好似坏学生被老师体罚。

他两手一边抓钟弥的手,一边拿着她发热的暖宝宝,并一处捂在自己掌心,温度渐升,钟弥手心本来已经适应灼热,他忽然拿起,去贴她手背。

“干什么?”钟弥收着手,低声问。

沈弗峥看向她,目光不动,牵起她的手,送唇边,吻了一下她刚刚被烫的手背处:“你刚刚在走神。”

脸颊唰一下红热。

钟弥想,他还是别去当老师,讲台上站着这么洞若观火的老师,学生没有好果子吃。

钟弥柔软的指尖在他手心弹琴似的点动着,话张口就来:“我在想……待会儿要去的宴会是什么样的,老男人有多老,要附庸的是什么程度的风雅。”

沈弗峥唇角轻轻一弯,叫她别紧张。

“他认识你外公。”

这话好似变相在说,今晚的场合,没人敢怠慢她。

车子这会儿刚好驶进常锡路,一排复古小楼,只有几处疏疏有灯,与门前的遮天法桐静居夜晚。

沈弗峥看向窗外:“你外公以前就住在这儿,你来过吗?”

钟弥摇摇头。

高中艺考培训跟妈妈坐车经过这里一次,章女士那时的神情,钟弥至今清晰记着。

车子不知不觉就减了速。

沈弗峥捏捏她的手:“我指给你看是哪一栋?”

钟弥提不起兴致,也不往窗外看,只低低说:“不看,反正也跟我没关系。”

“家里没跟你说过以前的事?”

“说过一点,就是房子被收走然后拍掉了,我家有很多老照片,我虽然没进去过,但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妈妈养了半园子的白玫瑰,她说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最喜欢京市下雨,风雨声吹梧桐。”

察觉自己一时多言,钟弥转头看沈弗峥,问他,“你呢?你去过没有?”

说完算起时间,二十多年前外公离京,那会儿的事,他就算去过,也不一定有记忆了。

他却回答得清晰干脆:“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爷爷是一个猜忌心很重的人,即使是他的儿子孙子,都很难和他亲近。”

钟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

但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计较,没有多余的情绪,话音一转才露出一点笑,“我在你外公那儿,看到很多你小时候的照片,你外公总是抱着你,小一点抱在膝上,大一点搂在怀里,我爷爷没有抱过我堂妹,没有抱过他任何一个孙子。”

“他不喜欢你们吗?”

这话很天真,缺乏对人与人之间关系能复杂到什么程度的想象。

开在春天的小花,不知道夜降寒霜是什么滋味。她也没有概念。

沈弗峥已经意识到他们不该再深聊这个话题,可钟弥疑惑地望向他的眼睛,无形中,有一种诱惑力。

诱惑人去展现恶。

去测试这双纯然眼睛能承受住什么,会有怎样的反应。

“可能也不是不喜欢。”

沈弗峥以温和有秩序的声音说着,“是不信任,觉得我们会变坏,无论他付出怎样的真心,即使是最亲近的人,终有一天都会背刺他。”

钟弥不能想象这样的亲人关系:“为什么?哪会那么坏?”

“为什么不会?”

沈弗峥看着她,缓缓说出一句话,“只有当过坏人的人,才最知道人可以有多坏。”

脑子里轻轻地轰了一声,钟弥瞳光微缩,尽力掩饰着那一刻被冲击到的错愕。

他像是后悔,伸手去抚她的脸。

钟弥不高兴地蹙起眉,抬起手,她准备去抓他那只手的时候,他几乎就在一瞬间做好了心理建设,小姑娘嘛,被吓了一下,想一个人缓缓也符合她性格。

他正准备把手拿开。

可是钟弥并没有如他想象那样。

她抓住他手,却没松,只是很依恋地将自己脸颊按在他掌心里轻蹭:“所以你爷爷对你不好吗?”

很多很多年,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这样喉咙暗自吞咽,却说不出话的语塞瞬间,是什么时候了。

良久,他终于出声。

“还好。”

他其实不太能分辨,所谓亲人之间怎样的相处算好,怎样算不好,共荣共辱,一池子水就算搅翻了,那些鱼还是活在里头。

他只希望少折腾,静一点。

沈弗峥对她说:“我是我们家最不像我爷爷的人。”

“你的确不像坏人,你有时候给我的感觉,很像我外公,脾气好,心思细,很温和。”

他脸上风吹云动一样,涌起一些虚浮的笑,轻轻捏她的脸颊:“是吗?我很像你外公,假如我并不是那样的呢?”

钟弥没有思考,只是像被吸引一样地看着他,以本能地回答着:“我会觉得……很酷。”

她觉得这话有点幼稚,说完没看他反应,膝盖撑着车座,朝前扑抱他脖颈。

她想知道裹着他喉结,浸着他体温的羊绒衫有多软。

沈弗峥收臂抱着她,她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的目光便似没有中心一样失了焦,清清冷冷看着某处,不由感叹着:“你真像一只猫。”

小猫扶他肩,直起腰,立马冲他不悦呲牙,似乎不喜欢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