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财迷心窍

深夜,莫迟躺在床上,兰香萦绕鼻尖,因屋内生了炭火,原本清幽的气味变得馥郁厚重起来,让人闻得昏昏欲睡。

厚实的窗户纸隔绝了冬夜的寒气,虽听得屋外寒风呼啸,室内却温暖如春,枕在软枕上,盖着鸭绒填的被子。

意志再坚定的人,只怕都会选择在这样寒冷的腊月夜半,留在屋内高枕酣睡。

莫迟看着花纹繁复的床帷,沉默地抽着烟管,耳朵一直留神听着主屋的动静。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他听到细微的噗的声响,应当是杜昙昼熄灭了蜡烛。

他深深抽了一口烟管,压下骨骼深处翻腾不休的钝痛,翻身坐了起来,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主屋果然漆黑一片,杜昙昼应是睡下了。

杜侍郎向来宽仁,冬日夜间从不让下人站在屋外值夜,都让他们留在室内,所以现在房外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北风不时呼啸而过。

莫迟悄无声息地来到门边,轻轻推开门,闪身走了出去。

杜昙昼喜欢花,在院中种了各种花朵,四时都有繁花盛放——现下,腊梅正在夜色中含苞待放。

莫迟从树下走过,浓郁的梅花香扑面而来,他步履不停,穿过腊梅树林,来到院墙下,回首环顾四周,见万籁俱寂,便以手撑墙,悄然无声地翻了出去。

就在他跳下院墙时,主屋的门也被从内拉开了一条缝,身着黑色夜行衣的杜昙昼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是腿上缠着绷带的杜琢。

杜琢一瘸一拐地送他到门口:“大人,柴二都跟丢了,您……还要去么?”

“八年前,我十八岁的时候,跟着我爹驻扎在毓州,那时焉弥兵强马壮、气焰嚣张,为了摸清敌军主力的位置,他命我跟着军中精锐出关打探,我们在塞外齐腰的大雪里跟踪了整整七天七夜,都没有被焉弥士兵发现踪迹。”

“当时带我出关的那队哨探,是被世人称为夜不收的哨探,他们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强悍的精兵,尤其是那位队长,只比我大两岁,却拥有远超常人的勇气与智慧,他的凛然风姿,我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再没见过。”

说到这里,杜昙昼突然停下。

不,不对,他见过的,就在今天,在城外的官道上,在莫迟带来的刀光剑影里。

杜昙昼将头发用布条绑在脑后:“柴二会失败,但我不一定。”

说完,拔腿而出,朝着莫迟离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莫迟走出小院,直奔杜府东北边而去,轻松放过府墙后,他目不斜视,径直往东北面继续前行。

他好像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地,一路上没有半刻踌躇。

杜昙昼看上去似乎很了解他的行走习惯,每次莫迟在拐角处回头检查有无人跟踪,他总能及时地躲进他的视线死角。

如果杜琢也在场,他会惊讶地发现,自家大人居然比柴二还要更擅长跟踪。

莫迟隐约感觉到身后有人,但几次的试探都没有发现跟踪者,他虽心有疑虑,却也没有选择折返,而是继续走了下去。

不久后,杜昙昼跟在莫迟身后,来到了善通坊,这里多是贩夫走卒的居住地,街道凌乱布满污物,低矮的平房紧密搭建,墙上的门窗多有破损,墙体也斑驳失修,常有坍塌之处。

坊内巷道纵横交错,布局毫无章法,莫迟在街口稍有停顿,大致辨别出方向后,朝着一条小路走了过去。

小路从左数第三间平房,是附近唯一一间门窗完整的屋子,莫迟的手在门栓上摸了两下,门就被打开了。

杜昙昼还没来得及藏好身形,门缝间寒光骤闪,长刀直取莫迟面门而来。

莫迟俯身一躲,抬掌往屋内人胸前猛击而去,那人慌忙回刀防守。

莫迟的进攻却是虚招,他反手攥住那人手腕,在他虎口的穴位上猛力一捏,那人手腕猛地一麻,不由“呃”的一声,放开了刀。

嘡啷——

长刀落地,莫迟钳住他的脖子,将他重重按在门板上。

寂静的冬夜里,莫迟的声音清晰传来:“你打得过我吗?曾遂?”

名叫曾遂的男人抬起胳膊,把莫迟用力往后一推,莫迟的手上卸了劲,往后倒退几步,背靠上门框。

“我呸!真刀真枪打起来,谁赢还不一定呢!”曾遂揉着脖子,愤愤道。

杜昙昼锐利的双眼牢牢注视着二人,突然间,他发现曾遂行走似有踉跄,仿佛腿部受过伤,走路姿态特别眼熟,应是在哪里见过……

他陡然醒悟,这人就是今日的刺客指挥!

杜昙昼心中一凛,莫迟竟然和他是老相识?!

“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莫迟冷冷问。

曾遂不忿道:“当然比不上莫大人你的荣光!”

莫迟不说话,眼底散发出寒气。

“话说回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曾遂瞥他一眼,有些不自然地问。

莫迟:“你离开毓州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你在京中的住址,我以为你肯定搬走了,只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些年你一直住在这里。”

“过目不忘也不必用在我身上吧……”曾遂嘟囔道:“你来找我,不会是要抓我去见官吧?”

“我要是真想抓你,今天在城外会放你走吗?”

曾遂立马闭嘴,须臾后,他朝四处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说:“进来吧,外面冷得要死,我可不像当年那么禁冻了。”

二人进入曾遂家中,门砰地关闭,杜昙昼不再犹豫,疾步走到屋外,眼睛扫了一圈,迅速锁定位置,背靠屋墙,躲在朝东的窗户外,垂下眼帘,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

曾遂道:“你也见到了,我是个穷光蛋,可没东西能招待你。”

“你穷?你都替人在光天化日下刺杀郡主了,难道不收报酬么?”

曾遂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替人办事?要是我说我和她有仇呢?”

“养在天子脚下的金枝玉叶,能和你这大老粗有仇?”莫迟眼睛一横:“不要说这些话骗我,我问你,刀口舔血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好不容易离开军中,不拿着赏银过安分日子,居然还干起了买凶杀人的勾当?你怎么对得起当年的自己?”

也许是被莫迟的话刺痛了,曾遂的嗓门骤然变大:“赏银一共才那么点钱,你以为人人都能跟你一样光鲜?不仅得到了皇帝丰厚的赏赐,以后说不定还能名垂青史永载史册!我若是不做这卖命的生意,谁来养我这个废物!”

说到激动处,他把自己的腿拍得啪啪作响。

名垂青史,永载史册……?

难道……

杜昙昼脑中隐隐浮现了一个名字。

“看我的手。”莫迟的声音阴沉地响起:“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杜昙昼想起他那双布满伤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