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营救

突如其来的转变令魏鸾有些意外。

不过听周令渊的意思,他显然还有理智尚存,没打算真的趁此机会毁掉她,抑或拉她陪葬。至少,不管章孝温如何打算,周令渊不会再如琉璃殿里那般失态。悬在头顶的那把剑稍稍挪开,魏鸾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想起京城里周骊音的郁郁寡欢,再看看眼前面目全非的周令渊,又觉得不忍。

她接过周令渊递的茶杯,啜了两口。

“先前我让长宁劝的那些话,表哥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吗?谋逆是重罪,皇上本可当晚就杀了你,也能免去许多后患,他却没动手,可见仍有慈父之心。章家是穷途末路不甘心,所以拼死一搏,表哥难道也觉得他们会赢?”

“他们会输。”周令渊哑声。

极为平静的语气,仿佛早已接受了这般屡屡落败的事实。

魏鸾闻言蹙眉,“既知必败无疑,何必自寻死路呢?皇上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哪怕是为着长宁,也不会真的对你赶尽杀绝。你若觉得愧对长宁,就该保全性命,至少她还能与你相依为命,心里有个依靠。而留在肃州举兵叛国,这条路必死无疑。”

极为诚恳的劝言,如同她屡屡借周骊音之口所转达的。

说来说去,都是想劝他认命,安渡余生。

周令渊却摇了摇头。

“走出皇宫时,我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他靠在箱笼,随手取了近处的酒坛,极熟练地拍开泥封,也不用酒壶瓷杯,径直仰头灌了两口。心绪翻涌之下,喝得有点急,酒水从旁边洒出来,从他腮畔滑落,没入衣领。

这样近乎潦倒颓丧的姿态,以前从未在端贵的太子身上流露过。

魏鸾想劝,却还是忍住了。

周令渊瞥了她一眼,轻轻勾了勾唇。

自打逃出宫禁,来到肃州,他就从未笑过。此刻瞧见熟悉的娇丽眉眼,瞧见旧时曾有过的真切关怀,心里多少是有点温暖的,如冰天雪地里的一簇火光。然而那笑意也是转瞬即逝,迅速被笼罩了整年的绝望荫翳掩盖,他丢下酒坛,靠在床榻边沿。

“有些话,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只是没机会。”

“宫变之后,我被囚禁在宫里,你屡次三番地让长宁劝说,劝我振作苟全性命,其实道理我都明白。只是长宁性子天真直率,不像你通透柔韧,这些话我不忍告诉她,也没法让她转达。今日既然机缘巧合地碰见,不妨都说了,往后你也无为此遗憾挂怀。”

“当初宫变事败后,我便知绝无翻身的可能,父皇他深谋远虑,非我所及。祖母和母亲失势,镇国公阖府丧命,章家的根基早就塌了。舅舅设法接我出宫,我知道他的打算,也知道凭着肃州的兵力,即使能跟朝廷抗衡一时,也不可能取而代之。章家起兵,是因他们早就绝了后路,不甘心束手就擒,只能拼死一战,我明知这是死路,却还是来了。”

“是来寻死的。”

极简短的五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漫不经心。

魏鸾心里却猛然揪紧。

在见到他之前,魏鸾一直以为,周令渊是不甘心宫斗里落败,想借着章孝温手里残存的势力垂死挣扎。或是保住肃州划地而治,或是异想天开地举兵南下,试图攻打京城,都是在博条出路。就连周骊音也是这样以为的,想到这场仗注定的结局,没少以泪洗面,深恨周令渊鬼迷心窍,执迷不悟。

她们都没想过,周令渊竟会是来寻死。

魏鸾不由握紧了手里的瓷杯,愕然道:“你——”

周令渊抬眉,对上她清澈的目光。

抛开他求而未得的男女之情,两人终究是一道长大的表兄妹,即使数次争执,甚至差点走到被她厌恶憎恨的地步,毕竟还有旧日情谊尚在。京城内外,永穆帝、太后和皇后、章氏众人,皆将他摆在朝堂的棋盘上,推着他前行。唯有她和周骊音是视他为兄长,极力想拽他走出泥潭。

那于他而言是极珍贵的。

积压在心底的种种撕扯挣扎似被渐渐抹平,周令渊的神情亦坦然起来。

“我生来就是太子,别无选择,而那时候父皇跟章氏之间的祸根早就埋下了。我的荣宠与地位虽是父皇所赐,背后却是章家撑着。但凡章家失势,我必败无疑。在那个位子坐久了,谁都不愿舍弃,为了自保,为了能得到和护住我珍爱的,只能往前走,退不得半步。就算再来一回,我还是会选同样的路。”

他的眼底藏有决绝,又灌了口酒。

魏鸾无从评判这条路的对错,只低声道:“可如今终究是败了。其实就算没了太子之位,没了章家做倚仗,走出那座皇宫,还有锦绣河山,春风秋月,能走的路还很多。你看时画师,不也比卿相过得逍遥吗?”

这种话在周令渊看来,多少有些天真。

他几乎想伸手摸摸她脑袋,如同少年时那样,然而终是没动,只静静看着她。

如果有魏鸾在怀,他或许愿意过那样闲云野鹤的日子,但她却被赐给盛煜,亦无意于他。

他这一生,真正渴求的唯有两样,魏鸾与皇位。

可惜两者都失之交臂。

身在太子之位时,他还想过,待皇位得手之日,便可将魏鸾抢回身边,可如今这情形,自身已是难保,哪还会奢望旁的?

而舍她之外,剩下的一切皆黯然失色。

所谓林泉雅芝,山野奇趣,在孑然一身时,已激不起他半分兴致。

周令渊缓缓摇头,“时虚白与我毕竟不同。他生来清闲,身上没半点枷锁,所以取舍进退,全凭心意。我却长在宫中,长在父皇和章家的夹缝里,树敌太多,陷得太深,哪还有从容后退的资格。比起幽禁一生,被梁王踩在脚下,我宁可战死。就像名将的归宿是沙场,归隐田园的只是少数,每个人所求都不同。”

“鸾鸾——”

他许久没叫她的闺名,声音都温柔起来。

“这事我已深思熟虑过,往后你回到京城,也须劝着长宁,让她不必伤心。”

长长的一番话,尽是肺腑之言。

魏鸾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瞧着周令渊的神色,却又理不出清晰的头绪。周令渊已经站起了身,大概是酒意稍涌,不敢在这里多待,只叮嘱道:“此地凶险,我会瞒着舅舅,知会魏知非设法来接你,在此之前,你只能囚困在这里。”

说罢,没再多看魏鸾,只身去了侧间。

……

将消息传出凉城并不算太难。

毕竟周令渊在京城经营了二十余年,曾施恩于不少人,即便失势后被囚困,失去了东宫的羽翼,在六率之外也还有残存的拥趸。这种人虽极少,却是不计生死的忠实跟随,听到风声后随他来到肃州,捎带消息并非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