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虐狗

相较于曲园的喜气盈门,皇宫的黎明宁静而威仪。

永穆帝昨晚颇为疲累,没跟往常似的熬夜处置国事,不到亥时便已歇下。今晨早早醒过来,翻来覆去地辗转半天,丝毫没有睡意,所以起身晨练——年纪渐长之后,睡眠也每况日下,每晚睡不到三个时辰便能醒,他早已习以为常。

好在夏日清晨凉爽,随便走走不是坏事。

出了麟德殿,往北走一阵便是太液池,沿湖柳枝婀娜,涟漪轻荡。日头尚未升起,晨风拂过面颊时潮湿而爽快,许久没在清晨散心的永穆帝缓缓踱步,目光越过宽阔的湖面,望向北苑的方向。

那里的某座宫殿,关押着周令渊。

宫变之后,永穆帝将那对母子关在玉霜殿,放任周骊音时时去探望,多少存了点微妙的希冀,盼着周令渊能迷途知返,洗心革面。然而直到年底除夕,他这位长子仍没有半点悔悟的意思,仿佛打算跟他那位心肠歹毒的母亲一起关押到死。

这般态度令永穆帝颇为失望。

自年节起,他便下令将周令渊母子分开关押,已废为罪妇的章皇后挪去冷宫,周遭由侍卫严密守着。周令渊则被关到北苑,防守稍稍松懈,故意露了些许破绽。

起初风平浪静,父子俩默默好着,仿佛都忘了彼此。

渐渐地,北苑却陆续有消息传来。

有人试图接近周令渊,只不过因宫里章氏的眼线几乎被连根拔起,行事极为谨慎。禁军察觉后,立时禀报,永穆帝则命禁军按兵不动,暗中留意即可。对方试探了几回,行事愈发大胆,禁军则顺蔓摸瓜,查到了定国公府的头上。

这种事情,永穆帝半点都没觉得意外。

过后纵容放任,从四月至今,对方非但买通北苑的宫人,渐渐又收买看守周令渊的禁军小将,分明是想里应外合,将周令渊救出这座形同软禁的牢狱。种种消息如实报上来,永穆帝并未阻拦,只管坐视不理。

据禁军昨夜密报,对方瞧着时机成熟,打算动手。

永穆帝仍然没阻止。

周令渊的去留,对他已无半点威胁,哪怕真的潜伏到定国公身边,也不过是给对方递个合适的起兵由头而已。自打定国公串通白兰,以边境战事要挟朝廷起,永穆帝便知其鱼死网破之心,这一站在所难免。

章家用哪个由头起兵已无关痛痒,永穆帝只是好奇周令渊的选择。他缓缓往北苑走,在经过湖畔的白玉拱桥时,看到负责看守周令渊的贺通匆匆走来。

永穆帝不由得顿住脚步。

贺通未料会在前往麟德殿的途中碰见他,忙跪地抱拳道:“启禀皇上,对方果真动手了。”

“他如何选?”

“微臣谨遵皇上的吩咐按兵不动,废太子察觉防守松懈,跟对方走了。”贺通垂眉俯首,姿态历练而恭敬,“臣也派了人暗中跟踪,此时城门未开,他们必定还未出城。”

还未出城,再派兵抓回来吗?

已经没必要了。

永穆帝望着北苑葱茏连绵的树冠,深深叹了口气。

是君臣也是父子,中间还掺杂了后宫的搅弄,他对周令渊的感情极为复杂。宫变之夜,即使明知周令渊有杀父弑君之心,他记着从前因章氏而生的父子疏离,并未动杀心。哪怕周令渊罪责深重,仍只禁足处置,盼他能听进去周骊音的劝说,迷途知返。

而今,所有的希冀彻底落空。

半年多的禁闭与宽容,他未能思过悔悟,仍毫不迟疑地选了章家。

终究是父子离心,强留不住。

浓浓的失望袭上心间,永穆帝有些疲累似的,伸手去扶拱桥上的白玉栏杆。随身的内侍眼疾手快,忙将他搀住,低声道:“皇上走这么长的路,也累了,不如乘辇吧?这会儿露气重,走得久了,于龙体也无益处。”

“嗯。”永穆帝沉声颔首,待步辇过来,坐了上去。

临行前,他朝贺通摆了摆手,“他既要走,就随他去吧。不必追踪,也无需设防查问,将人手都撤回,安心戍卫宫禁。涉事宫人中,未经朕授意私自通贼的,尽数处死。”说罢,疲惫地阖上眼,揉了揉鬓角。

……

今日并无朝会,盛煜先去了玄镜司的衙署。

因刚得了个娇娇软软的小千金,魏鸾又安然无恙,他的脚步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轻快,就连那张惯常冷硬威仪的脸上都挂了笑容。玄镜司值守的侍卫们看惯了他的冷厉,陡然瞧见嘴角的一丝笑容,几乎怀疑是眼花了。

倒是赵峻和虞渊知道魏鸾产期将近,瞧见这模样,心里明白了八分。

问了问,果然盛煜笑意更浓,眉头微扬。

“生了,母女平安。”

一贯的吝于言辞,语气却极为愉快,神情里的得意都快溢出来了。

赵峻和虞渊默默对视了一眼。

虞渊久在京城,且手里过的多半是文书卷宗,碰见中意的姑娘后,禀明盛煜和永穆帝,已然成婚。倒是赵峻性子颇粗豪,自打进了玄镜司,便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四处奔波杀伐,年纪已过三十,却连朵桃花的影子都没碰见。

后起之秀都有女儿了,他却仍在打光棍。

对视之间,赵峻神情复杂。

盛煜拂袖坐到案后,手里翻看今晨送来的卷宗,余光瞥见赵峻的脸,不咸不淡地道:“老大不小的,也该成家了。往后多留意。”说话之间,大抵是想起了自家娇妻幼女,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赵峻被两面夹击,目瞪口呆。

外头便在此时传来宫中内侍的声音,是永穆帝跟前传口谕的,说皇上有事召见盛统领,请他即刻入宫。

盛煜闻召,遂随他而去。

到得麟德殿里,并不见时相和沈相的踪影,就连贴身伺候的内侍都被屏到殿外,掩门闭窗。盛煜心中稍诧,孤身进到殿里,就见永穆帝孑然坐在御案后面,跟前茶香袅袅,神情平静而稍觉凝重。

在盛煜行礼后,他随意抬了抬手。

“昨晚废太子走了,跟着章孝温派来的人手。”永穆帝侧靠在龙首扶手上,今晨的失望疲惫过去后,此刻面沉如水,仿佛丝毫不曾为此事动容,只平静地道:“他幼时就被立为东宫,宫变之前也曾有些建树,章孝温将他拉到身边,定是要借此起兵,没准会打个清君侧的旗号。”

这消息来得突然,盛煜微微愣了下。

毕竟,自章氏姑侄倒台后,宫里先前被章氏安插的眼线被狠狠清理了一波,就连禁军都换了不少血。如今永穆帝坐镇宫廷,章氏臂膀已断,在京城都翻不起太大的风浪,想从永穆帝眼皮子底下救走废太子,实在难比登天。

不过听永穆帝的话音,恐怕背后是有意纵容。

这般纵容行径,背后必有极复杂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