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无奈

周令渊的眼底布满了血丝。

昨晚宫变事败,被扔进玉霜殿后,他一直没有合眼。腰肋上伤得不轻,哪怕太医奉命处理过,止住了血,仍阵阵作痛。但比起身体的这点痛处,心里实则如千刀万剐——这一战,周令渊原本胜券在握。

要不是盛煜父子横加阻挠,凭顾玄翎的龙武军,他原本能轻易控制住麟德殿!

他差点就做到了!

二十年储君生涯,周令渊不是没想过坐在御座上的滋味,在魏鸾被赐婚给盛煜后,深藏在心底的渴求愈发浓烈。昨夜那样瑰丽的星落如雨,他都笃定皇位即将到手,谁知道,竟会棋差一招?

能够查到顾玄翎跟章家往来的,除了玄镜司不会有旁人。亦可见盛煜获罪入狱,盛家阖府绊在乐寿堂,皆是幌子,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盛煜在暗处密谋、设圈套!而他,就那么毫无防备的闯了进去!

然后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污泥,曾属于他的一切,悉被盛煜毁去。

周令渊恨不得将盛煜千刀万剐!

几番交手时盛煜嚣张的举动一幕幕浮现,汹涌的愤怒憎恨中,他甚至没想过永穆帝在这件事里的所作所为、所感所受。直到此刻永穆帝站到跟前,提起远在京城外的周骊音,他的思绪才被迅速拉回。

昨夜父子隔窗问答,此刻不过两步之遥。

周令渊忍着痛坐起身,散乱的头发垂落,那张脸骨相清秀如旧,神情却嘲讽而偏激,“父皇怎么不问问自己,当初我若死在朗州,父皇会如何跟长宁交代?当初是父皇封了储君,在我不懂事时就推到这个位置,如今也是父皇放任奸佞忤逆犯上,谋我的性命。”

“朕没想要你的性命。”

“没想?”周令渊冷嗤了声,“倘若不是祖母顾念,迫使镇国公退让,拿庭州兵权换我的性命,父皇会完好无损地放我回京?被困在那座地牢时,我想过母后,想过长宁,想过鸾鸾,也想到过父皇,怕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们。那时候,父皇却在谋我的性命。”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过来,愤怒之中,隐隐有几分委屈。

永穆帝叹了口气。

“朕若真想要你的性命,何必费事去朗州?盛煜能闯进东宫忤逆犯上,刺杀又有何难?届时朕膝下还有梁王和卫王,只要除了昭蕴,章家还能拥立谁?”永穆帝神情沉缓,运筹帷幄的天子威仪下,露出几分无奈,“可你毕竟是朕的孩子。”

“朕确实想收回储位,却从未想过杀你。”

“朕总在盼望你能悬崖勒马,像长宁那样认清储君的身份,明白太子的重担。可惜你执迷不悟,勾结章家无异于与虎谋皮,你便是靠着他们登基,往后定也会被章家裹挟,前朝后宫处处掣肘。”

“章氏骄横跋扈,尾大不掉,你身为储君,原该助朕拨乱反正,却明知他们的种种恶行,仍引为羽翼,可见善恶不明,是非不辨。为了保住章家和储位,甚至情愿杀父弑君。当初太子太傅的教导,你终归是没放到心里。平心而论,你配不上这储位。”

永穆帝的声音不高,亦非责备的语气。

然而那目光却是沉甸甸的,如山岳万钧。

周令渊侧头避开,十指紧握。

好半天,他才低声道:“我没有旁的选择,也没有退路。将攥在手里的东西拱手让人,我做不到。何况身在东宫,一切都不由自主,唯有坐到父皇的位子,才不必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被赐到别家,却无能为力。”

这分明是怪他擅自赐婚的事。

永穆帝当初已同他剖析过利害,见周令渊并没往心里去琢磨,没再多解释,只沉声道:“就算坐上皇位,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太后今日如何对我,你母后将来也会同样待你。”

说罢,起身拂袖,缓步往外走。

明黄衣角拂过桌角,永穆帝似是微晃了晃,伸手扶在桌案。

周令渊抬头,望着他的背影。

二十年来,他无数次望过这倒背影,幼时只觉父皇君临天下,威仪伟岸,如今却能瞧见鬓边花白的头发,微微佝偻的脊背。宫变之后,父子之情彻底割裂,于公于私,永穆帝都不可能绕过逆贼,这或许是父子间最后的谈话。

他心底涌起种极复杂的情绪,忽而开口道:“父皇!”

永穆帝驻足,回头看他。

“儿臣还有一事相求。”周令渊悄然改了称呼,脸上的偏执阴郁稍敛,带了几分恳求,“儿臣的罪已无可挽回,但昭蕴还小,什么都不懂。他虽是章念桐所生,却也是皇家血脉,恳请父皇能饶恕他。”

说罢,下地叩首,显然是诚心相求。

永穆帝没做声,只深深看了他一眼。

而后只字不发地出了玉霜殿,命人请两位相爷入宫。

……

周昭蕴的性命,永穆帝自然不会去碰。

这孩子虽生来呆呆傻傻的,却是他的皇长孙,胖嘟嘟的一张小脸儿甚是可爱。且因周令渊夫妻感情不睦,刚出生时颇为周令渊所怠慢,自太子妃被废后又失了母亲的照拂,更是可怜。永穆帝瞧着他,总忍不住想起幼时的周令渊。

出身何其相似,好在他往后不会被章氏蛊惑左右。

永穆帝想起章皇后那张脸,皱了皱眉。

对于心狠手辣又暗藏野心的章皇后,他是深恶痛绝的。不过胜负既分,有些旧事尚未了结,他没打算轻易放过,便颁了废后的旨意,命人囚禁在偏僻冷宫,严加看守。而后将周令渊废为庶人,另行看管,东宫的戍卫也被迅速调换。

待这些事都妥当了,隔日晌午,才报了太后驾崩的丧讯。

消息传入曲园时,魏鸾正在跟盛煜堆雪人。

入冬后天气渐寒,昨晚下了场极厚的雪,今早起来时满院银装素裹,朝阳下晶莹生辉。盛煜今日并未去衙署,同魏鸾去了趟乐寿堂,陪病势渐愈的老祖母说了会儿话,回到曲园后瞧着雪景悦目,遂携魏鸾到后园慢赏。

招鹤亭前水波荡漾,周遭结的薄冰上覆了积雪。

周遭亭台廊庑、曲桥松竹,颇有可玩之处。

自打看望周骊音回来后,夫妻俩便为琐事羁绊,先是盛煜入狱,又是祖母中毒,着实折腾得够呛。今日难得清闲,魏鸾心绪甚好,闲逛一圈后,到招鹤亭旁的暖阁里歇了片刻,魏鸾一时兴起,又跑到雪地里去堆雪人。

亭前红梅含苞,竹丛如墨。

她牢牢记着徐太医的叮嘱,出门时格外注意保暖,身上穿着锦缎夹袄,外面还罩了件银红洒金的昭君兜。错落的金丝映照雪光,细白的风毛环绕在肩,衬得脸颊格外柔白。因嫌珠钗晃得碍事,索性连钗钿都取了,只剩青丝挽髻,挽袖弄雪时,颇显散漫娇憨。

盛煜觉得此举幼稚,抱臂在旁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