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咒语 第2节

  罗辑欲言又止,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他们都是面壁者。

  这真的是我的战略。泰勒接着说,他显然有强烈的倾述需求,并不在乎对方是否相信,当然还处于很初步的阶段,仅从技术上说难度也很大,关于量子态的人如何与现实发生作用,以及他们如何通过自我观察实现在现实时空中的定点坍缩,都是未知。这些需要实验研究,但用人做的任何这类宴验都属于谋杀,所以不可能进行。罗辑说:在球状闪电研究的初期,曾有一些人变成量子态,你是否能设法与他们取得联系?他心想:没意义也说吧,就当是在做语言体操。

  我当然试过,没有成功,那些人已经多年没有任何消息了。当然有许多关于他们的传说,但每一个最后都被证明不真实,他们似乎永远消失了,这可能同物理学家所说的概率云发散有关。那是什么?宏观量子态的概率云会随着时间在空间中扩散,变得稀薄,使得现实中任何一点的量子概率越来越小,最后概率云平均发散于整个宇宙,这样量子态的人在现实空间中任何一点出现的概率几乎为零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理论和技术问题,我都期望能在这四个世纪中逐渐解决,不过现在从敌人对这项计划的态度来看,这一切可能都无意义,不理睬是最大的轻蔑。但对我最大的打击并不是这个。那是什么?罗辑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意义的对话机器。

  破壁人出现后的第二天,网上就出现了对我的战略的全面分析,有上百万字的资料,其中有很大部分来自于智子的监测信息,引起了很大轰动。前天,PDC为此召开了听证会,会议做出的决议是这样的:面壁计划绝不能存在伤害人类生命的内容,如果我的这项计划真的存在,那计划的执行者就犯了反人类罪,必须得到制止,相应的面壁者也将受到法律的制裁。你听听,他们用了反人类这个词,这个词在这几年用得越来越多了。决议最后说,按照面壁计划的基本原则,目前外界出现的证据可能是面壁者战略欺骗的一部分,并不能证明该面壁者确实制定并在执行这样的计划,所以我不受指控。我也是这么想。罗辑说。

  但我在会议上声明,破壁人的分析是准确的,把地球舰队量子化确实是我的战略,我请求依照国际法和本国法律得到审判。我能想象到他们的反应。PDC轮值主席和所有常任理事国的代表都看着我,露出对面壁者的微笑,主席宣布会议结束。这群杂种!我知道那种感觉。我当时完全崩溃了,冲出会场,冲到外面的广场上大叫:我是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的破壁人已经成功揭穿了我的战略!他是对的!我要用球状闪电消灭地球舰队!我要让他们变成量子幽灵去作战!我要杀人!我反人类!我是魔鬼!你们惩罚我。杀了我吧!泰勒先生,这么做无意义。广场上一大群人围着我看,在他们的眼神里,孩子露出幻想,中年人露出崇敬,老人露出关爱,他们的目光都在说:看啊,他是面壁者,他在工作,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啊,他做得多么好,他装得多么像啊,敌人怎么可能探知他的真实战略呢?而那个只有他知道的、将拯救世界的战略是多么多么的的伟大啊呸!这群白痴!罗辑终于决定保持沉默,他对泰勒无言地笑笑。

  泰勒盯着罗辑,一丝笑意在他那苍白的脸上荡漾开来,终于发展成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你笑了,对面壁者的笑,一个面壁者时另一个面壁者的笑!你也认为我是在工作,你也认为我装得多么像,认为我在继续拯救世界!哈哈哈哈,我们怎么会被置于如此滑稽的境地?泰勒先生,这是一个我们永远无法从中脱身的怪圈。罗辑轻轻叹息。

  泰勒突然止住了笑:永远无法脱身?不,罗辑博士,有办法脱身,真的有办法,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办法的。你需要休息,在这里好好休息几天吧。罗辑说。

  泰勒缓慢地点点头:是的,我需要休息,博士,只有我们之间才能相互理解对方的痛苦,这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他抬头看看,太阳已经落下去一会儿了,伊甸园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这里真是天堂,我可以一个人到湖边走走吗?你在这里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好好放松一下吧,一会儿我叫你吃饭。泰勒向湖边走去后,罗辑坐下来,陷入沉重的思绪。

  这五年来,他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特别是孩子的出生,使他忘却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对爱人和孩子的爱融汇在一起,使他的灵魂深深陶醉其中。在这与世隔绝的温柔之乡,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一种幻觉里:外部世界也许真的是一种类似于量子态的东西,他不观察就不存在。

  但现在,可憎的外部世界豁然出现在他的伊甸园中,令他感到恐惧和迷茫,在这方面他无法再想下去,就把思绪转移到泰勒身上。泰勒的最后几句话在他耳边回荡,面壁者真有从怪圈中脱身的可能吗,如何打破这铁一般的逻辑枷锁罗辑突然猛醒过来,抬头望去,湖边暮色苍茫,泰勒巳不见踪影。

  罗辑猛跳起身,向湖边跑去,他想大声喊,但又怕惊动了庄颜和孩子,只能拼命快跑,宁静的暮色中,只能听到他的脚步踏在草坪上的噗噗声,但在这个节奏中,突然插进了轻轻的嗒的一声。

  那是来自湖边的一声枪响。

  罗辑深夜才回到家中,孩子已经睡熟,庄颜轻声问:泰勒先生走了吗?是,他走了。罗辑疲惫地说。

  他好像比你难。是啊,那是因为有容易的路他不走颜,你最近不看电视吗?不看,我庄颜欲言又止,罗辑知道她的思想:外面的世界一天天严峻起来,外部的生活与这里的差距越来越大,这种差异令她不安,我们这样生活,真的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吗?她看着罗辑问,还是那个天真的样子。

  当然,这有什么疑问吗?可如果全人类都不幸福,我们能幸福吗?亲爱的,你的责任就在于,在全人类都不幸福的时候,使自己幸福,还有孩子。你们幸福快乐多一分,面壁计划成功的希望就增加一点。庄颜无言地看着罗辑,现在,她五年前在蒙娜丽莎前设想的表情语言在她和罗辑之间似乎部分实现了,罗辑越来越多地从她的眼睛中读出心里的话来,现在他读到的是:我怎么才能相信这个呢?罗辑深思许久说:颜,什么都有结束的那一天,太阳和宇宙都有死的那一天,为什么独有人类认为自己应该永生不灭呢?我告诉你,这世界目前正处于偏执中,愚不可及地进行着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对于三体危机,完全可以换一个思考方式。抛弃一切烦恼,不仅是与危机有关的,还有危机之前的所有烦恼,用剩下的时光尽情享受生活。四百多年,哦,如果放弃末日之战的话就有近五百年,这时间不短了,用这么长的时间人类从文艺复兴发展到了信息时代,也可以用同样长的时间创造从未有过的无忧无虑的惬意生活,五个不用为长远未来担忧的田园世纪,唯一的责任就是享受生活,多么美妙说到这儿罗辑自觉失言。声称她和孩子的幸福是计划的一部分,是庄颜生活的一层保护罩,使她把自己的幸福看做一种责任,这是使她面对严酷的外部世界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方法,可现在他居然说了真话。庄颜那永远清纯的目光是他无法抗拒的,每次她问这问题时他都不敢与她对视,现在,还加上了泰勒的因素,他才不由自主地说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