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离开

“臣柳贺,见过陛下。”

天子已经一十九岁,样貌比柳贺第一次见他时成熟了许多,样貌更像隆庆皇帝,体型也与隆庆皇帝一般横向发展。

“柳先生快请起。”天子待柳贺仍是亲和,与他说了一些张居正离朝他如何不舍的话。

不过柳贺为官已有十年,又如何看不出天子心中的真实想法?

他此次见天子,也是来向天子交底,讲他任阁臣后该如何施政。

天子侧耳倾听着。

柳贺觉得,天子这个人虽然小心思颇多,但他刚刚亲政,心中必然是抱着为国为民做些什么的想法,柳贺附上了自己对财税、军政、文教各方面的看法,天子看了片刻,又将那奏章放下。

“柳先生。”

“臣在。”

天子道:“张先生要离朝,朕该如何是好?朝中一日无张先生,朕心中始终惴惴不安。”

陈矩也在一旁附和天子道:“柳阁老,陛下所说句句为实,昨夜念叨着张先生,陛下都没有睡好。”

柳贺同样一副被感动到的模样:“有陛下此言,恩师心中必也十分激动。”

“但见了柳先生这封奏疏,朕心中总算安下了心。”天子道,“天下臣工若皆如柳先生般该有多好。”

柳贺低垂着头:“陛下,臣不敢当。”

听天子的意思,恐怕是以为他要当第二个张居正。

柳贺自然不会有这种想法。

大臣们都想当张居正,如此才能令一身抱负施展,可惜纵然世人对张居正多有抨击,却无人能成为张居正,柳贺也不能。

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张居正。

“柳先生,朕初亲政,于朝事有许多不通之处,满朝官员中,朕最信重者为柳先生,但愿柳先生莫令朕失望。”

柳贺正色道:“陛下,臣虽没什么本事,但对陛下、对百姓,臣都尽己所能竭力而为,此为臣发自肺腑之言。”

即便坐上阁臣之位,柳贺也十分平和,他面上虽有年轻官员的锋锐,然而内心依旧沉稳十足。

天子定定望了他一眼:“只愿日后柳先生能记住今日之所言。”

此次见天子,柳贺觉得,天子除了气势一日胜过一日外,对大臣也逐渐有了防备,不似此前那般直白,为君者大多如此,能对臣子敞开心扉者少之又少。

不过柳贺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犹记得当初他被外放扬州时,天子赐他飞鱼服护他安宁,两人私下也互通信件,天子不似如今这般成熟,却令柳贺十分敬重。

但到了今日,他们之间终是有了君臣的隔阂,尽管天子仍是信赖他的,却无法像过去那般全心全意信重。

不仅天子如此,他也是如此。

……

柳贺入了阁,便接掌了一部分申时行的活计,原先在内阁中,张四维和申时行都是张居正的辅佐,诸事皆由张居正一人定论。

但张四维接了首辅一职,他清楚自己无法像张居正一般将朝堂掌控住,便处处收买人心,凡遇要事,必由几位阁臣一同协商,对待六部几位正堂也十分礼遇。

而此时,张居正疏上至第四十封,天子终于允他归乡。

尽管张居正没有大张旗鼓,可满朝文武都清楚,属于他的时代已渐渐过去了。

柳贺去见张居正时,他的身体愈发孱弱,人也十分消瘦,不过柳贺视线与他对上,他眸子依旧十分迫人,只轻轻朝柳贺一瞥,便有一股难言的威压在。

“你不在内阁办事,来此做甚?”

张府内外都在打点行装,张居正此次回江陵,日后必然不会再返回京城了,张居正几子

中,前三子都是进士出身,四子袭了锦衣卫的职,五子六子则都随他返乡。

对比张居正任首辅时的威风赫赫,此时的场景不免有些凄凉。

柳贺不由道:“恩师此次归乡,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张居正一向待柳贺十分严肃,此刻却露出了笑容:“我人虽在江陵,你在朝堂做了什么,都能分毫不落地传入我耳中。”

“见与不见并不重要,我唯独希望,日后你能为天下万民行好事,实现你我为官之时的抱负。”

“扬州与辽东的汛情,若非你在扬州任上筑堤疏河,若非你力荐甘薯,百姓遭灾必然不止如此。”

张居正一边说着,一边发出轻咳声。

柳贺连忙止住他:“恩师还是先养好身子,弟子在朝堂上人微言轻,办事时总是不顾后果,若恩师身子康健,即便在江陵,您也能时时提点弟子。”

张居正轻轻点头,张敬修轻轻扶住他,眼下京城的天气已经十分热,张居正却靠着一个炉子,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热一般。

“阁臣之中,张子维是个擅于卖弄权术之人,此人未必能成事,却易坏事。”张居正道,“内官外官与他亲近的都有不少,若你和他对上,当更小心谨慎些。”

张居正和张四维、申时行共事许久,自然明白二人习性,这二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不过他为首辅时能够压制住,张居正不管其人是好官庸官,能为他所用时自然尽力去用。

但在他看来,张四维任次辅倒还够格,可若当首辅的话,要么如他与高拱一般能将朝政牢牢控住,要么如李春芳般是个温和的好友,如此才能避免阁臣之间起更大的冲突。

可张四维胸怀不够开阔是其一,干事同样闯劲不足,他更擅与其他官员结成关系。

若非柳贺资历实在太浅,张居正心想,这首辅他未必不能当。

但他不可能推柳贺至首辅之位,只他一人就足够令天子警惕了,再多一位张居正在朝堂上钳制,无论何人为天子,恐怕都无法忍受。

“三日之后,我便启程返回江陵。”

柳贺抬眼:“恩师,路上舟车劳顿,何必如此匆忙?”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一日不离京,天子如何能安心?”

“自嘉靖二十六年考中进士,我在这京城已经度过了三十五年,京城虽好,终非我乡,再不回去,家乡的父老乡亲们恐怕要笑我了。”张居正道,“万历五年我不愿离乡,实是新政刚施,纵然世人骂我谤我我亦无悔。”

“但今日想想,哪有游子不归乡的道理?”张居正长叹一口气,“只是京中的人和事,再想见就难了。”

柳贺在官场上见了太多的离别,他到翰林院不久,与他关系不错的陈栋就离开人世,之后每过一段时日,都有同僚离京。

但听了张居正之言,他心中仍觉得十分酸涩。

在他印象中,张居正一直是个很不服输的人,也就是这段时日他才有如此多的感叹。

张居正并非不能再居首辅之位。

他应当更强硬、更强势一些。

能发出这般怅惘地感叹——似乎他并非张居正本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