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选中

丁士美来文渊阁前行迹匆匆,进入阁后脚步却不自觉间放慢了,内阁乃是大学士们办公的场所,入内前需经过诰敕房、制敕房两处,阁内一片静谧,丁士美先与负责张居正事务的中书舍人道明来意,之后对方入内禀告,丁士美便进了中间一间屋子。

此乃建极殿大学士办公的场所,张居正如今就在此处。

如今内阁一共三位大学士,首辅李春芳人离了京,高拱行首辅之职,却未立刻搬入李春芳办公的居所。

张居正见了丁士美,轻声道:“邦彦来了。”

“阁老。”

丁士美与张居正年庚相仿,关系也一贯不错,眼下丁士美将自己筛选出的两篇敕书交予张居正。

张居正读了其中一篇,眉头皱起:“文笔兼具,然而气魄不足,这些翰林们平日是散漫惯了。”

张居正自身也是翰林官出身,自然明白翰林官们一身的骄矜之气,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然而满朝文武中,也唯有翰林们文青气最重,纵是高官权贵之令也能说不甩就不甩,面对言官们也有一战之力。

第一篇他读得不满意,便去看第二篇。

读敕书时,张居正一直抿唇不说话,两道眉峰紧紧皱着,片刻之后,他才将第二篇敕书放下:“这是何人所作?”

“修撰柳贺所作。”

“我看是像他的文风。”

张居正记性极好,他又是柳贺的座师,对柳贺的文章风格自是有印象:“洪武朝时,太/祖下令禁止对偶四六文辞,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笺法表式,柳修撰之文原就有韩昌黎之貌,文辞气魄又十足,想来是在牒牍上费了一番功夫的。”

丁士美点头称是。

是否将柳贺敕书呈送一事,丁士美也思索了许久。

柳贺所写文章水准自是足够的,然而他刚来翰林院不久,若阁老真点了他的文章,又将他的翰林前辈们置于何地?

然而丁士美再三挑选,只觉这敕书写得最合他心意的仍是柳贺之文与另一篇,翰林们虽然有起草诰敕的职责,然而诰敕之事一般由专人所为,只有人手不足,或者送上去的诰敕无法令阁臣满意的时候,才会从史馆中征集文章。

张居正对文章的要求不仅在文辞上,更讲究致用,如敕书这等文章,也要词理通畅气魄十足,不能写软绵绵的文章。

“柳修撰境况如何?”

丁士美便将柳贺入翰林院之后的表现说了一遍:“……柳修撰为人随和,进取之心似是弱了些。”

张居正微微一笑,没有出声。

他在这份敕书上稍改了几个字,便令手下中书交予高拱一观,若高拱并无意见,这便作为正式的敕书呈交御览。

隆庆皇帝是个相当好说话的皇帝,习惯当甩手掌柜,政令几乎都出自内阁,不像嘉靖朝,内阁首辅们也干得战战兢兢,自李春芳归家后,高拱可谓大权独揽,对张居正、殷士儋多有钳制。

不过敕书这种小事高拱倒不会有意见。

……

柳贺休沐日忙了大半天,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无聊。

他的翰林同僚们大多已在京中定居,喊他们出来闲逛也不像话,以前读书无聊的时候,柳贺还能拉着施允在府城里逛上几圈,或者在家玩半天滚团,如今不需要每日埋头读书了,娱乐活动反倒不如之前。

柳贺便在京城中逛起了书肆。

之前他忙着备考会试殿试,两场考完又忙着入职翰林院,中间穿插着宴请、交际、拜访上官等,每天的日常就是花钱花钱花钱。

好在柳贺如今也是领俸禄的人,皇粮虽然好吃,但柳贺官不大,又没有

外快,还需要家里倒贴一些。

他的同年中,张元忭家境不错,为人又向来慷慨大方,花起钱来更是如流水一般,但张元忭除了为自己花钱外,也为仍在狱中的好友徐渭奔波。

柳贺如今的俸禄是月俸八石,年俸九十六石,但实际上每月到手只有六成,其余都充了折色,大明朝官员俸禄有本色与折色之称,本色即发粮食,折色则是用他物抵粮食,有折绢的,有折银的,也有以胡椒、苏木等相抵扣的。

从这个角度看,柳贺的工资可以说是十分之低,养活他自己勉勉强强,若是要养一家人,加上在京中购置屋宅、过上富裕生活,那还是做梦比较快。

但作为京官,他另外还能收到一笔柴薪银。

京城冬日严寒,朝廷便给在京官员一人发一笔柴薪银,入冬之后便可支取,这笔银钱的多与寡要看衙门实力,但发放时常常能够超过月俸。

另外外官入京时也会投送各衙门打点,翰林院的清贫之处便体现在如此——外官投送之地通常是九卿衙门及六科等,兢兢业业写文章的翰林官通常都在投送范围之外。

然而,一旦翰林官晋升日讲官,便是六部尚书都会派人来打点,毕竟日讲官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本领大的甚至能影响到天子的决策。

因而翰林官人人都想晋日讲。

当然,晋升日讲官也并非容易之事,在翰林院中修一辈子史的也大有人在。

……

“这位公子爱看什么书,话本还是时文?”

柳贺进了书肆,便有伙计前来招呼。

大明朝的书市以四地最为繁盛,一曰燕市,一曰临安,一曰金陵,一曰阊阖,京城的书肆主要分散在大明门及拱宸门附近,到了顺天乡试及会试之期,书肆则更加热闹。

“有什么新书都拿上来。”

柳贺刚支了薪水,话语之间阔气尽显,伙计最是喜欢他这样的客人,柳贺话音刚落,便将书肆中的新书呈上,供柳贺阅览。

然而,不久后伙计便发现自己错了。

这客人看似大方,看书时却挑了又挑,这一本看不中,那一本也不买,便是新出的会试时文集,他也只看了两眼便丢到一边。

柳贺倒也不是故意为难,只他在史馆中看了不少好书,对书肆里的书就有些看不上了。

“我说你这客人,连柳三元的文章也看不上不成?”那伙计絮叨道,“这柳三元乃是本朝继商相公之后第二位连中三元者,他这一科会试的程文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要买来看的。”

柳贺眨眨眼道:“看得上的,看得上的。”

只是被人当面夸奖,他有种在玩羞耻play的微妙之感。

但京城书肆中的书目的确更新,其中也有不少朝中大员、致仕官员发表的散文、诗篇等,柳贺从前读书多是为了考试,如今倒是能耐着性子将一些与考试无关的书读一读。

何况这些书也并非全无用处。

最终,柳贺捧着三册书回了家,那伙计倒是仍想推荐他买一册会试时文集,见柳贺仍推拒,伙计也没办法,只能偷偷纳闷这世间竟有不醉心功名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