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李羡鱼的语声很轻, 像是一朵木芙蓉花轻轻柔柔地从枝头落下, 坠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上,迅速被幽冷的潭水湮没, 微余淡淡涟漪。

素日里便寡言的少年薄唇紧抿, 愈发沉默。

这是他听过,最奇怪的话。

他在明月中的半载,白日里枕刀而眠, 待明月初升时, 便又要下场厮杀。

日复一日, 旧伤又叠新伤,身上从未有过痊愈的时候。

他还是第一次, 听到有人与他说这样的话。

语调轻柔,天真又诚挚, 干净得像是大玥最好的红宝石, 剔透明净,不掺半点杂质。

他紧阖上眼, 敛下眸底复杂的情绪,却又像是生平第一次理解了大玥权贵们对红宝石的追捧。

那是一种本能。

人对美好的事物,总是会本能地靠近,继而……

想要占有。

“临渊?”

李羡鱼等了许久,未等到答复,便轻声唤他的名字。

临渊随之抬眼。

日色照进殿来,在彼此之间落下一道淡金色的光带。

少女坐在光带上首,偏首看他,眸光清澈。

而半跪在地的少年眸色格外浓沉, 像是吞没了日光的深浓夜色。

两人的视线对上。

李羡鱼轻愣。

而临渊在她的目光中垂落眼帘, 看向李羡鱼曳地的红裙。

裙裾如花瓣铺开, 在明净的浅青色宫砖上盛开如芍药,愈显少女拢裙的素手纤细洁白,像是落在花枝上的初雪。

临渊的视线在此停落,半晌挪开。

他低声:“打制面具需要一段时日。”

“且,此次我已打草惊蛇,近日里不会再去。”

李羡鱼从他的话中听出端倪来,微微倾身,有些期许。

“那,是不是等过段时日,你再想去的时候,便会带我同去了?”

临渊沉默稍顷,终是启唇。

“若是公主执意。”

李羡鱼嫣然而笑:“那便这样说定了,我去拿首饰给你。”

她说着,便想站起身来。

直至足尖碰到微凉的宫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穿鞋袜。

她双颊微红,匆匆俯下身去,将自己的鞋袜穿好。

一抬眼,却见临渊已替她将散落在长案上的首饰重新收回妆奁。

在李羡鱼的视线中,他将妆奁合拢,一件未动。

李羡鱼微微不解。

“临渊,你不融掉这些首饰,怎么做红宝石面具呀?”

临渊平静启唇:“臣还不至于无能到让公主融首饰。”

李羡鱼羽睫轻眨,还想问上几句,槅扇却被人叩响。

廊上竹瓷通禀道:“公主,顾太医过来为您诊平安脉。”

李羡鱼轻应了声,却又想起,今日似乎并不是例行诊平安脉的日子。

她想,顾大人应当是还记着那两瓶药的事,想过来看看她的热度是否退下。

“我这便过去。”李羡鱼遂对竹瓷道:“你先去吩咐小厨房将甜酪蒸上,做好后,记得送到偏殿里来。”

她叮嘱:“一定要是吴嬷嬷亲手做的,她做的甜酪,最为好吃。”

竹瓷应声,匆匆去了。

李羡鱼也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裙裾,便往廊上走。

方行至槅扇前,却见眼前微微暗下一处。

少年破天荒地跟来。

李羡鱼轻愣了愣,回转过身去,对他道:“临渊,你在这等我便好。”

临渊却没有答应。

他问:“臣中毒的时候,公主应当是请顾悯之前来看诊过。”

“你怎么知道——”李羡鱼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那日里,正好是顾大人当值。”

临渊淡垂羽睫,往槅扇前,李羡鱼的方向行出一步。

“既然已经见过,便没什么好刻意回避的。”

李羡鱼有些震惊。

她本能地抬起眼来,却发觉临渊离得太近,身量又这般的高,不得不转而仰头看他:“可是,可是你与顾大人也并不相识呀?你去见顾大人做什么?”

她愈是推却,少年的眸色便愈浓。

最后他看着李羡鱼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两字:“道谢。”

李羡鱼一时愣住。

道谢?

她似乎寻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但仍旧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比如,临渊面上的神情这般寒凉,一点也不像是要和人道谢的模样。

再比如,最后明明是羌无替临渊解的毒,他即便是要谢,也应当先去谢羌无才对。

她迟疑了下,试着与他商量:“要不,我帮你捎句话过去?”

她宽慰临渊:“顾大人不是那样斤斤计较的人,我代为转达,也是一样的。”

临渊拒绝得斩钉截铁:“不必劳烦公主。”

“臣自己过去便好。”

日光斜照而来,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射到雕花槅扇上,将李羡鱼紧紧笼在其中。

隐隐有些迫人。

李羡鱼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不知为何,像是生出些心虚来。

“你真要去呀?”

临渊道:“是。”

他问:“公主不愿?”

李羡鱼被他问住。

她想,临渊向顾大人道谢,似乎和她没什么关系——

她似乎,也没什么立场来拒绝。

于是她唯有点头:“那我带你过去吧。”

*

偏殿内,檀香冉冉,光影朦胧。

顾悯之在此等她。

李羡鱼抬步,从敞开的槅扇中进去,向他道:“顾大人。”

顾悯之起身向她行礼:“公主。”

语声落,他看见李羡鱼身后,还立着一名少年。

玄衣抱剑,身姿英挺。

顾悯之微顿,想起这是她的影卫。

曾经看诊是在夜中,他亦并未刻意去留意少年的容貌。

如今白日里蓦地看见,才发觉少年是这般锋利的长相。

剑眉墨画,鼻梁高挺,眉骨与下颌的轮廓格外分明,

一双窄长的凤眼浓黑如夜色,即便在秋日里看见,仍旧是寒如冬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霜寒。

而唯一与这份冷漠锐利格格不入的是,他右手手腕上那段鲜艳的红绳。

绳下垂落一枚金铃,精致玲珑,不像是男子的物件。

顾悯之视线微顿,一时没有启唇。

李羡鱼似是察觉到气氛凝滞,便放轻了语声向他介绍道:“这是临渊,我的影卫。”

她又解释道:“他说想过来亲自与顾大人道谢,我便带他过来了。”

她与顾悯之说完,又侧过脸去看临渊。

见少年只是立在稍远处,并不靠近,便伸手想去攥他的袖口,好提醒他去向顾悯之道谢。

可旋即,她又想起是在人前,隐约觉得不妥,便收回手来,只是向他走近了些,悄声提醒:“临渊,你不是要与顾大人道谢吗?”

她的语声落,顾悯之也收回视线,只温声道:“看诊本便是太医的分内之事。且‘照夜清’之事,我亦并未帮衬上什么,并无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