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磕头

做官的,没有穷的。至少,以陈宝音的见识,只有不想吃肉的,没有吃不上肉的。

金来愣愣地看着姑姑美丽的笑脸,不知道怎么,一时竟不敢动。

屋里的大人们都没说话,爷爷没说话,奶奶没说话,爹也没说话,全体的静默让金来意识到什么,猛地扭身,扑到娘亲怀里揪着衣裳喊道:“娘!娘!我要读书!我要当大官!”

“你读个——”孙五娘柳眉倒竖,扬起巴掌,就往他屁股上揍。

他读个屁!读书不花钱啊?

拜先生要交束脩,书籍贵得咋舌,笔墨纸砚跟喝血似的,供一个读书人,全家人都要勒紧裤腰带!就二十几亩地,一年到头连身新衣裳都穿不起,要她娘家补贴!还读书呢?

她揍完儿子,抬眼就不客气地道:“宝音,你成心逗我们玩呢!”

其他人也看着陈宝音。

杜金花有心帮衬闺女,清了清嗓子,怼过去:“宝丫儿哪句说错了?读书是不是能当大官?当了大官是不是能大鱼大肉,仆婢成群?咱们没本事,供不起金来,朝宝丫儿撒什么气!”

孙五娘一想,都怪陈有福、杜金花,两个老的没本事,没给攒下家业,害得她金来读不起书!

扭过头,抬手就捶陈二郎:“你这个废物!金来是我们儿子!读不起书,当不成大官,都怪你!你这个窝囊废!孬种!”

杜金花顿时拉下脸。当着她的面,打她儿子……

“你嫌二郎没本事?你还不是嫁给他!”她指着孙五娘,“我告诉你,孙五娘,什么锅配什么盖,我们二郎没本事,你也就配他这口锅!”

孙五娘噎住,气得大叫:“欺负人啦!欺负人啦!”

她蹬腿撒泼,怀里的金来也蹬腿撒泼:“我要读书!我要当大官!”

当大官就能吃肉!顿顿大鸡腿,顿顿红烧肉!他要吃肉!

孙五娘把金来一推,尖声道:“读个屁!吃屁去吧你!”

金来被推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孙五娘眼珠一转,看向旁边的杜金花,只见婆婆脸色阴沉得厉害,她哼了一声,斜眼看着金来说道:“你奶奶都让你吃屁!你只配吃屁!你一辈子吃屁吧!”

金来哭得更伤心了,咧开嘴巴,眼泪成串的掉。

陈二郎看不下去了,扯起她:“你行了!再说就出去!”

“你让我出去?”孙五娘睁圆眼睛,挣扎起来,“好啊!陈二郎!你没本事,还不让人说?松手!你松开我!我说错了什么?你是不是窝囊废?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没让你们老陈家断根儿,你就这么对我?欺负人啦!欺负人啦!”

她撒泼坠地,烂泥似的往地上坐,陈二郎拖不动她,吸了口气,不等说什么,一旁杜金花把鞋脱下来了,拿在手里,指着她道:“欺负你?老娘不光欺负你,老娘还打你呢!”

举起鞋底子,就朝她打过来。

刚吃了肉,这就是吃饱了,撑得!

“你打!你打死我算了!”孙五娘伶牙俐齿,“可怜我们金来,读不起书就算了,连亲娘也被打死了,好可怜哟!”她嘴上哭着,手脚却麻利地爬起来,躲在陈二郎身后。

气得杜金花发抖:“泼妇!泼妇!”

陈二郎也感头大。家里隔三差五就闹一出,但是能怎么办呢?这是他两个孩子的娘,挣命给他生了俩娃的女人。

“你行了!住嘴吧!”他板起脸,“不然我揍你!”

杜金花“呸”了一声,不屑道:“你动她一根手指头我看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二儿子什么德性,她比谁都清楚。单脚站立,把鞋穿上了。宝丫儿在一旁看着呢,不好叫她看见这些。

陈二郎傻傻一笑。他的确不会对孙五娘动手,孙五娘嫁给他的时候,多俏丽爽快的姑娘啊!后来怀了娃,小巧的身形挺着大得吓人的肚子,生的时候叫得快死了,他一辈子也不能对她动手的。

“不要吵了。”这时,陈宝音开口了,似乎半点儿没受到这场吵闹的影响,漂亮的脸蛋儿上,温柔依旧,“我话还没说完呢。娘,你拉金来起来。”

是了,这事是她起的头。

杜金花转回身,一把拉起大孙子:“哭什么哭?不许哭!”拍拍他身上的土,“听你姑说话!”

奶奶还是很有威严的,金来不敢哭了,抽噎着。

“金来,你想读书吗?”陈宝音看着他,声音柔和。

金来抽嗒嗒地道:“想。”他想吃肉。

陈宝音笑了笑,说道:“可是家里穷,你读不起。”

金来呆住了。

小小年纪,不懂得什么叫扎心,只觉得……真难受啊!眼泪凝聚在眼眶里,随着“哇”的一声,不受控制地滚落满脸。

五岁的男娃,哭声响亮的出奇。杜金花被吵得头疼,一下黑了脸,看向闺女:“你招他干嘛!”

读不起就读不起,这样消遣孩子!

“娘!你看!”孙五娘这下找到话说了,“她就没安好心!成心逗咱们来着!你还怪我说她了!”

“金来,不仅你读不起,银来也读不起。”陈宝音丝毫没受到影响,声音平缓坚定,像是在预言什么,“等你们兄弟长大了,生了娃娃,也是读不起。”

“你们自己读不起,子孙后代们也读不起。一辈又一辈,永远吃苦受穷,没有翻身爬起来的机会。”

温柔的语调,听上去彻骨的刻毒,竟跟诅咒似的!

金来不懂,只知道姑姑说他吃不起肉,伤心极了,眼泪泉涌似的,就算用手背去擦,也擦不干净。转头埋到杜金花怀里,大哭道:“呜呜呜,奶奶,金来要吃肉!”

杜金花这次没骂他,她脸色复杂,看着闺女:“宝丫儿,你要说什么?”

这次,就连孙五娘也没急眼,骂她不安好心。而是惊疑不定,上下打量着她。

但凡陈宝音不傻,没疯,就不会在回到这个家的第一天,就诅咒人。

陈有福爷仨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的发沉。她说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农户,只能在地里刨食,年复一年,将汗水洒在土地里。如果老天爷赏饭吃,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那么到了年底一家人能松快些,吃口肉,缝补缝补衣服。如果老天爷不待见,那是没有说的,碰上灾年,全家死个干净也是有的。读书?当官?做梦吧!

钱碧荷微垂眼皮,手轻轻抚上肚皮。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连个儿子都没有。

“金来他姑,”孙五娘先开口道,“你要是有法子,你就指点指点咱们。你从高门大户出来,见识不是咱们能比的。但如果你就是消遣咱们的,我可不依!”

陈宝音笑着,仍然是对金来说:“姑姑说了,有法子让你顿顿吃肉。金来,你以后要顿顿吃饭,还是顿顿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