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回归

太后薨世, 举国皆哀。年节的尾巴刚刚过去。宫道之上,缤纷多彩的琉璃宫灯还未被换下,紫禁城内外便已是一片缟素之色。

夜里, 在弘曦的眼神威势下, 永珩苦巴着一张小脸将一大碗驱寒汤咽下,一旁的清媛见状忙将早前备好的蜜饯递过。冬日里守灵终究是难熬的,大人尚还要好些, 只苦了小孩子。

永珩出生时正值太后同自家玛法关系最为僵硬的时候, 知事之时两人更是险些撕破脸皮。哪怕最近这几年明面上关系缓和,太后对下面孙辈也偶有关照, 然情分这玩意儿从不是一时一日之功。永珩年纪虽小, 人却是机灵的很,几分真心几分敷衍心里头更是透亮。然而即便如此,这些时日这孩子一应礼数也从未差过半分。

只这一连数日的汤药下去, 也怨不得小家伙现在可谓见药变色。

怜惜地敷了敷儿子光溜溜的小脑袋, 弘曦暗自感慨古代礼教坑人的同时不忘告诫道:“别怪这汤药苦舌, 想想你十四叔家的永信, 前些时日一场高烧,可不险些闹的满府人仰马翻。”

“哪里能一样了。”永珩有些不服气地鼓了鼓嘴:“儿子我身子骨好着呢,跟永信那风一吹就倒的小身板儿可不一样。”说着还撸起袖子炫耀似的秀了秀自个儿“健壮”的小身板儿。

“哦, 是吗?”

弘曦毫不客气地在对方胖乎乎的轻戳了两下。永珩平素养的好, 这个时代对小孩儿又普遍讲究白白胖胖,常日在宫中又没少被人投喂,这会儿小胳膊真真是一戳一个窝。直气的小家伙团起被子背着身子不理人了。

小孩子到底精力短, 没多久就兀自睡过去了。

起身将小孩儿身下的被角掖好, 见对方即便在睡梦中胖嘟嘟的小脸依旧鼓作一团。一旁的清媛见状轻笑着摇了摇头, 永珩这孩子, 常日里在旁人跟前俱都是一副稳重模样。偏生在他阿玛这里,总是隔三差五要闹上一闹,偏生这做阿玛的也是个促狭的,回回都要被惹的又气又恼。偏这孩子还乐此不疲。

安置了永珩,这厢夫妻俩却无多少睡意,弘曦自是担忧宫里的阿玛,清媛却是想起了儿子口中的永信,又想到早年的闺中好友,心下不由多了些叹息。

“那日妾身随大嫂前去瞧了,那孩子同咱们永珩差不多年岁,人却是单薄的很,据说是胎里带来的毛病。明堂嫂这些年也没少求医问药,偏生十四叔府上如今…………”想到那日看到的情景,清媛不由得摇了摇头。

弘曦不用问也明白,世人都是拜高踩低的主儿。十四叔一家离京多年,原有的根基也不剩几分,又背负着那样的罪名,哪怕如今起复,皇阿玛又给了爵位。但联想到太后早前之举,众朝臣心下未免不会嘀咕,莫不是太后临终威逼所致?又见十四归京已久,陛下却迟迟未曾亲召………

摇了摇头,将脑中杂念尽数抛却,弘曦揽着人温声道:“十四叔一家多年离京,必有诸多不方便之处,你又与明堂嫂多年交情,平日里大可多帮衬些。咱们府上还有好些宫里赏下的药材,改日也可一道带过去………”

“那皇阿玛那里?”想到早前听到的种种,清媛高兴的同时又有些犹豫道。

“无妨!”黑暗中,只听弘曦幽幽地叹了一声:“皇阿玛待十四叔,其实并非全无情分………”

太后入土那日。御书房,胤祯面色苍白地跪于下首,素来挺直的脊背在这一瞬间竟有些垮下,再不复早年的意气风发。眉宇间曾经的骄傲肆意也湮灭在这些年的困顿之中。兄弟俩相顾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胤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语气说不上严肃,却也算不得温和道:

“起吧,既然人回来了,就好生办差,大丈夫封妻荫子,总不能还要妻儿子孙跟着你受苦,也让皇额娘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提到太后,胤祯本来年无表情的脸登时露出几分痛色。胤禛没再说什么,只随意般挥了挥手。

胤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方才起身告退。

“皇阿玛………”看着对方疲惫的面色,弘曦一时间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太后娘娘临终前这么一手,将本来可以缓和的两兄弟硬生生划开一道再难愈合的裂缝。

诺大的御书房一时间寂静无言,半响才听胤禛带着些莫名叹息道:“你皇阿玛少时,其实性子算不得好………”

胤禛性子执拗,却从来不是那等文过饰非,不愿承认己过之人。回顾往昔,尤其是这些年亲眼看着弘晖同弘曦兄弟俩是如何相处的。少时的过错愈发明了。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母子三人之所以能有今日这般局面,其实他自己的过于敏感骄傲的性子也占了一大部分。

胤祯打小活泼,初入永和宫那会儿就时常往他跟前凑。只小孩子,尤其是胤祯这种被宠大的小孩,常日里总是又熊又欠,吸引人注意的法子也极端可气。起码对于当时的性子敏感又骄傲胤禛来说。不是朝他丢皮球,就是将他写好的功课弄得一团糟,不比十三,整日乖乖巧巧地。偏这么个熊地不能再熊地孩子,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额娘近乎所有的偏爱………不知不觉间,他在十三身上花的时间就愈发多了起来,而十四也愈发阴阳怪气,每每见他冷着脸总要来刺上一刺。

这些年里,胤禛不是没有想过,不论皇额娘也好,十四也好,倘他当时能多一份耐心,不要时时刻刻做出一副扎人的模样。

“皇阿玛您已经很好了………”亲手将沏好的热茶捧过,升起的白汽氤氲了那人的面容。弘曦几乎可以想象的到,一朝变故,养母去世,被亲额娘拒养。诺大的皇宫之中,入目却无一个荫蔽之所。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是如何将自己裹在厚厚的壳子中,冷眼看着亲额娘那头母慈子孝。面上却要挺直着脊背,披着一身硬刺维持自个儿仅有的尊严。

未刺人,先伤己。

良久,只听御座上那人轻轻一叹。罢了,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而后这些时日,弘晖同弘曦仿佛约好一般,隔三差五地便要过来陪着自家阿玛,或执棋对弈,或单纯的过来蹭个御膳。一回两回便罢了,时间久了,胤禛哪里能不明白什么。随手搁下手中的奏折,胤禛心下慰帖地同时不由有些哑然失笑。

儿子这是把他当什么人了,泥捏纸塑的吗?这些年雍正爷夫妻和顺,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德才兼备,小小年纪便能为父分担。最疼爱的儿子能耐孝顺。时常还能同自家二哥手谈几局,如今江南这一心腹大患又去了七八。

这些年下来,如潺潺而过的温水一般,便是再冷硬的倒刺都泡软活了几分。于如今的胤禛,除去太后离世有些伤怀,曾经的一切再如何也左不过一声叹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