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恩怨是非

江南织造

府里奉圣夫人素来是个极爱热闹的, 每每临近年节,织造府莫不要大肆张灯结彩一番,府门前车水马龙, 咿咿呀呀之声数日未绝。然而这会儿子, 明明靠近年端,织造府上上下下却是安静的可怕。素日里活泼热闹的小丫鬟们这会儿一个赛一个的小心翼翼,连走路都注意下意识着声响。

“大……大人, 药端来了。”小厮颤抖着手放下药碗, 见上首大人面色不动,心下忐忑更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小厮站立不住之时方才听眼前之人道:

“去吧,多带几个人,去将老二带过来!记着, 莫要惊动了老夫人。”

“是……是……大人。”得了吩咐, 小厮逃也似的领命而去, 徒留曹寅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大堂之上, 同尽显富丽的装潢不同,那副只得寥寥数字的长卷在其中颇显不协调。

曹寅目光一寸不错的扫过眼前微微有些泛黄的长卷,那时三藩将定, 他也是头一次随着万岁爷外巡江南, 一路在大运河漂漂荡荡,每每随圣驾入城,必得百姓夹道相迎。诸般荣耀圣眷加身, 曹寅只觉浑身骨头都轻了几分。然而那时的万岁爷呢?

时至今日, 曹寅仍旧忘不了那一幕。旭日东升, 江面, 天边俱都像着了火似的。正值壮年的帝王直直地立于夹板之上,于这壮丽无边的山河,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野望。

“终于一日,朕必要这天下彻底归心。子清,你可愿替执掌这江南,做朕最忠实的一双眼睛。”

明明那时三藩初定,作为一位年轻帝王,已经拥有了足以载入史册以铭后世的功绩,然而这位此时人前人后却连半分自得都无。那时他便明白,这是一位绝对雄才伟略的君主,而这位要的,远不止如此。

也是那一日,他重重叩下头颅,将忠君二字写在了这里,也刻在了骨子上。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这些年,陛下身边永远不乏才智谋略上乘之人,若非绝对的孤胆忠心,他又如何能从中脱颖而出,甚至现如今得以掌控半个江南。

凭着儿时那点子微不可见的情意吗?曹寅无声轻笑,于一位雄才伟略的帝王来讲,那才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听着门外日益趋近的脚步声,曹寅蓦地睁开了眼睛。

既然当日他做的了抉择,如今自然可以。

“呜呜………一群狗奴才,还不把二爷我给放开!放开!”

“狗奴才胆敢这样对爷,要让老夫人知道了,非得揭了你们的皮!”

甫一松开束缚,曹二爷便开始不管不顾地叫嚷了开来,然而不知是心虚还是如何,字字句句只敢指桑骂槐,于上首之人却未敢多看两眼。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曹寅并未多加阻拦,等对方发泄够了,方才使人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端了过去。

也就在这时候,曹二爷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老……老大,你这什么意思?”曹二爷蓦地抬头,稍显浑浊的目光直直地看着眼前之人。

曹寅没有开口,然而凑到嘴边的药碗却未曾偏移半分。

“嘭!”的一声,双手被束着的曹二爷猛的上前,拿头顶硬生生顶落了药碗。借着这功夫,挣脱束缚连滚带爬的爬到曹寅脚下。

“大哥我错了,弟弟错了还不成!弟弟日后就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再也不敢私盗印信,再也不敢自作主张!大哥,你就饶了弟弟这一回吧!”

“大哥!!”

双手死死地抱着眼前大腿,原本稍显蛮横的面上这会儿已是涕泗横流。

然而面对对方这般的声嘶力竭,曹寅面上却没有丝毫动容,再开口已是冷漠至极:

“私盗官员印信,以织造府名义聚集一众江南官员,联合上举八贝勒,意图太子之位………”曹寅双目微阖:

“你自己说说,这上面那一条不够你死个千百回,倘此次给你留了生机,又将置整个织造府于何地!”

“来人,将那汤药在煎一碗过来!”说罢上前一步,不再看眼前之人。

“大哥!”曹二爷蠕动着身子紧随其上。

“弟弟我也是被人蛊惑的呀,是那姓袁的同我说,内阁众大臣联合推举,那八贝勒上位已是板上钉钉。那位早前又被大哥你拒绝过,弟弟这也是怕对方日后翻起旧账,也是想给咱们织造府留个后路啊!”

“大哥,我这都是为了咱们曹家啊!”

“究竟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当日你为了巴结太子,为人算计使得君储二人生了嫌隙,陛下念在曹家素日衷心的份上方才免了你的死罪,往日这般教训你竟不知丝毫悔改,如今竟又不知死活掺和储位之争。”

“你可知,阿硕那孩子如今已经到了京城,如今更是声名在外,连万岁爷对其多有夸赞,只差一个春闱便可正式入朝为官。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你自己作死,莫要连累了这织造府上上下下!”

这话说的,既冷切硬。方才还跪爬在地上的曹二爷却缓缓挺直了身子,瞧着这满目堂皇,募的大声狂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我蠢不自知,我不知死活,我自讨苦吃,我罪无可恕,哈哈哈哈大哥瞧瞧你这话说的,多么高高在上,多么的义正言辞啊!”

“难道弟弟我不想堂堂正正舒舒服服的就有高官做,难道弟弟我想被这么一次次地当枪去使,落得个自讨没趣。同样的兄弟,母亲嘴上总说着什么互相扶持,然后呢?”

“哈哈哈………”曹二爷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凭着娘亲的情分入宫伴驾的是大哥,每次陛下来瞧母亲,陪在身侧的是大哥你,高官厚禄执掌江南的还是大哥你。哪怕能从你那指头缝里,纡尊降贵地多给你那可怜的弟弟留一点呢?”

“我想要高官厚禄有什么错?我不想成日被拿捏在你们手里有什么错?”

“呵,至于曹硕那狼崽子,不就更好笑了,你觉得那崽子恨的只是他阿玛我吗?不,大哥,他恨的是整个曹府!”

瞧着曹寅面上逐渐露出的痛苦之色,曹二爷心上陡然畅快了起来。

“当年府上吃紧,难以维持体面,表妹那一大笔绝户财难不成是弟弟一个人独独吞了去吗?两个双生哥儿莫名奇妙没了,又生下那么个东西,母亲心虚不已日日做噩梦,外头传的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最终决定干脆利落一碗汤药让舒儿去了的人,难道不是你们吗?”

不知想到了什么,曹二爷身子剧烈颤抖了起来,带着说不出来的愤恨。谁也不晓得这恨意究竟积压了多久。只听对方继续道:

“前几年秋闱,生怕那狼崽子出了头,回头报复府里,暗下手段的难道不是大哥你吗?怎么,做都做了,合着你们便是清清白白的人上之人,弟弟我就是成了那臭水沟里的一条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