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二日是个晴天, 长空万里, 天光明彻,独独六月末虽是暮夏, 天气却依旧热得厉害。

小书房里, 翘头案边摆着龙泉青花瓷,上栽闽中兰,香气幽馥, 花色清雅。奈何书房中讲述的内容却不甚雅致。

“今日为你讲的, 当属《左传》, 周郑交质。”鹤璧先生年过五十,身板精瘦, 坐于案前,只管开口道:“……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 郑伯怨王……”

待他诵读完, 又肃穆道:“大意是说周平王与郑庄公互换质子,本意是为表互相信任, 最后却依旧交恶。”语罢,又正色道:“此节恰是为了说明忠信之意。”

鹤璧先生从不禁止潮生发表看法,潮生也不怕他,便嘟囔着反驳道:“那这书里说得可不对,什么明恕而行,要之以礼,信与礼的确好,可那周王室衰微,郑国本就想伐周了, 难道是靠着信与礼就能让郑国停下的吗?”

鹤璧先生微愣, 看着尚且稚嫩的潮生, 欣慰道:“小公子果真颖慧。”

潮生一听见先生夸他,只管甜滋滋道:“都是先生教得好。”

鹤璧先生年过五十,素日里只拿他当孙子待,闻言,忍不住发笑,又思及到底是学堂,不好嬉笑,便刻意地望了眼兰花旁边的戒尺,教训道:“为人莫要油嘴滑舌。”

木尺,极厚,打起人来一看就很疼。

潮生即刻挺直脊背,装模作样道:“先生教训得是。”

见他答的好,鹤璧先生拈须一笑,正要细细为他解周郑交质一文,却见那案上兰花虽香气馥郁,却蔫头耷脑的,不免叹息道:“翕翕盛热,蒸我层轩。”

潮生顿时脸色发苦,心道大热天的,就别吟什么暑赋了,越听越热。

这般暑气,潮生再爱学习也挨不住,早就想吃点酸梅饮子,但他素来鬼精鬼精的,不直说,只是望着先生,很是贴心的样子:“先生可要用桂浆?拿井水湃过,凉丝丝的。”

快说你要吃,叫我也蹭一口。

见学生这般孝顺师长,鹤璧先生虽心中满意,却正色道:“书房怎能吃用东西?况且学以静为先,心不静,自然热。”说罢,便又拿起书籍来教他。

潮生一点也不热了,他心都凉了,强撑道:“先生教训的是。”

鹤璧先生见他额间隐有细汗,又望了望天色,摆摆手:“快至午间了,今日且叫你松快一会儿。”

潮生心喜,只管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口称学生告退。说罢,便出了书房门。

谁知刚开门,便见院中芭蕉树下,有一宝蓝道袍,素银腰带的男子立在门外,后头跟着两个侍卫。

“林师父。”潮生一面喊,一面匆匆跑了两步。

林秉忠连忙拱手道:“见过小公子。”

潮生停步,也笑嘻嘻还礼:“林师父好。”说罢,望了望裴慎,抿抿嘴,不高兴了。

这个买米叔叔,怎得又来他家?

潮生故作惊诧:“叔叔,你是来寻鹤璧先生的吗?”说罢,便冲著书房唤了两声先生。

鹤璧见他喊得急,只以为他碰上什么事,匆匆出门,见是裴慎,便拱手作揖肃然道:“见过大人。”

裴慎摆摆手,示意他告退。

潮生见状,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不仅林师父是这个叔叔的下属,鹤璧先生果真也是。

把自家下属送来教他文武艺,足以证明——他是真得想当我爹。

潮生心中警惕,只管仰着头笑道:“叔叔,你既不是来寻鹤璧先生,便是来找我娘的了?那得去花厅。”

裴慎低头看潮生,见他穿着天青小襕衫,跑得急了,小脸红扑扑,一双眼睛黝黑清润,生得倒是可爱慧黠。

“我不找你娘,来寻你。”裴慎道。

潮生愣了愣,他这话本是拿来试探裴慎,只看他应不应,却没料到他竟然不是来寻娘的。

寻我做甚?潮生迷惑地想。

裴慎说罢,只一把抱起潮生,便要往书房里走。谁知潮生因着不喜欢他,下意识躲了躲。

裴慎微愣,回忆起前两次见面时潮生的热情,便即刻意识到这孩子在躲他。

潮生避完就意识到要糟,立刻仰着头,眉眼笑盈盈地解释:“叔叔,我刚刚做完功课,身上许是有墨痕。不要脏了你的衣裳。”

裴慎瞥他一眼,心知他狡黠,也不说信不信,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牵着潮生的手进了书房。

“方才鹤璧先生教你读《周郑交质》,你说信与礼不足以让郑国停止攻伐周王室,为何会这么想?”

自然是因为那一晚了,他娘素有信义之名,可到底还是商户人家,被王俸觊觎,差点家破人亡,可见什么信与礼,没有实力的时候便不管用了,只能挨人欺负。

也恰是在那一日过后,潮生起了习武和科举的念头。只有武力、权力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娘亲。

奈何这番话,潮生是不会和不熟的买米叔叔说的,便笑嘻嘻道:“我随口说的。”

裴慎虽不信,却也不急,将他抱上官帽椅,任由陈松墨将礼物尽数摆在了书房翘头案上。

从街边的糖人、风车、摩睺罗到昂贵的麒麟白玉镇纸、宣笔歙砚、古铜驼书灯、白定三山笔格……里头竟还有一把寒光铄铄的匕首。

是真的匕首,不是小木剑!

潮生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地想去摸摸,却强忍着坐在椅上与他交际:“叔叔,你送这么多礼物做甚?”

见他这般,裴慎只在官帽椅上坐下,随口道:“先前我应过你,说要陪你玩,谁知有事耽搁了,今日便拿着礼物来与你赔罪”。

潮生才不信呢。哪里会有陌生人特意拿着这么多礼物给一个小孩子赔罪的。

除非这位叔叔有求于他,或者有求于娘。

潮生笑:“谢谢叔叔。”说罢,又道:“不过我还小,娘不让我收这么贵的礼物。”这是婉拒了的意思。

裴慎便笑道:“你娘知道的,她已点头同意了。”

潮生心里一紧,哪里还顾得上礼物不礼物,生怕这是娘喜欢这位叔叔,任由叔叔来讨好他。

只是他转念一想,娘素来守信,从不骗他的,便狐疑道:“叔叔与我娘认识吗?”

裴慎本打算先与潮生好生相处,此后再揭破,可自知道潮生抵触他后,裴慎就改了主意。

结为同党,好叫潮生为他说好话,可用情义,也可用利益。

思及此处,裴慎便道:“我和你娘十年前就认识了。”

十年?潮生都只有五岁多一点呢!

潮生惊诧一番,疑惑道:“为什么从没有听我娘提起过叔叔?”

裴慎眼神稍黯,只说道:“六年前我与你娘失散了。”

既用得上失散,那必定是极亲近之人。潮生好奇道:“为何会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