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二日一大早, 月隐星稀, 晨光欲晓之时,裴慎亲临武昌卫, 点齐了三万兵马。

此时裴氏父子已反的消息尚未传至南京, 为了争抢先机,裴慎一路不攻城、不拔寨,只率军疾驰, 过九江、安庆等地直奔南京。

同一日, 庄子上进进出出, 人喊马嘶。沈澜早早起身,指挥着庄子上的伙计仆婢收拾细软, 带着潮生回返武昌城的宅子。

一进武昌城,沈澜掀开骡车帘子, 便见街面两侧的棚子下, 贩不落荚、擂茶等吃食的小摊越发稀少,只卖整匹绸缎的绸缎庄也摆出了“零剪绫罗”的旗子, 宰赁猪羊的屠户正坐小凳上发呆……

民众数次围堵府衙,不免有砸.抢之类的行径,加之矿监税使加征课税,武昌百业越发凋敝。

沈澜见了,不免叹息。

就在她唏嘘不已时,却遥遥听见街那头传来敲鼓打锣之声,还夹杂着隐隐的人声。

“娘,外头是什么啊?”潮生好奇的把头凑到骡车窗口处,却见两个青布窄袖, 手持锣鼓的皂隶, 一路走, 一路喊:“湖广总督裴大人有令,明日午时三刻,菜市口,杀邓庚——”

“湖广总督裴大人……”

一条街,每每行上五六十步,便要喊上一遍。

“娘,邓庚要死了!”潮生睁大眼睛,有些惊讶。

沈澜心知这多半是裴慎临行前下达的命令。拔除矿监税使,收拢民心。

果不其然,待那两个皂隶喊完两三遍,便有几个胆子大的百姓,上前搭话。

没过一刻钟,整条街都鼓噪起来。

百姓们平日里娱乐本就少,骤然得知明日午时要监斩邓庚,一时间舆情汹汹,议论纷纷,还有几个奔走相告。

“湖广总督下令,阉狗要死了!要死了!”

“哎呀,是不是昨日税署被逼反的那位?”

“嘘——莫谈国是,莫谈国是。”

“杀得好!杀得好!”

满街百姓面带喜色,争相鼓掌叫好,胆大的还相约明日去看杀头。

沈澜心知肚明,不仅如此,恐怕裴慎还要将邓庚及其参随的人头以石灰硝制,勒令快马传递至湖广各大州府,供百姓观看。

待到一轮看毕,裴慎便能拢住湖广百姓的民心。

并且这法子还能在其余各个矿监税使肆虐的地方使用,以便收拢民心。

沈澜合上帘子,见潮生巴巴地望着她,怕潮生惊惧,便摸摸他的脑袋,问道:“害怕吗?”

潮生摇摇头,一点也不怕。譬如他极早以前便知道,那一晚火烧他们家的仇人就是王俸,这人也是矿监税使。他和娘搬来搬去,也是因为矿监税使。

“邓庚死了,这么多人拍手叫好,可见他不是个好官。”潮生不仅不怕,还笑嘻嘻的问:“娘,我们明天可以去看热闹吗?”

沈澜眼睛微圆,惊诧不已,潮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怎么会要去看如此血淋淋的东西?

沈澜心里发沉,勉强笑了笑:“潮生是怎么想去看这个的?”

潮生抬头,见她面色微微发白,一时迷惑:“娘,你怎么了?”

沈澜神色复杂,过了一会儿问道:“潮生喜不喜欢新来的先生?”除却林秉忠教授武艺外,另一个教书的鹤璧先生也是林秉忠带来的。

或者说,都是裴慎的人。

潮生之前还好好的,如今的变化,必定与这几人有关。

潮生点点头:“鹤璧先生比从周先生有趣。”

沈澜顺着他的话试探道:“鹤璧先生有趣在哪里?”

潮生思索了一会儿,形容道:“从周先生以前只教我读什么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我虽然都能背下来,可实在没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潮生明显有些不高兴,他嘟囔着:“斋里有几个同窗笨死了,像官僧那样,都背了五天了,还背不下千字文。结果每每上课都要让从周先生带着复诵一遍,我还得跟着他们一块儿读,真是浪费时间。”

沈澜抚了抚额头,她和裴慎都不是笨蛋,潮生自然也不是,他记性极好,倒衬得同窗们笨起来。

“潮生,不可以说旁人笨。”沈澜正色道:“娘告诉过你,卖弄聪明是天下一等一的蠢事。”

潮生点了点头,又笑嘻嘻地依偎在沈澜身边:“娘,我没有卖弄聪明。”说罢,又郑重保证:“我以后绝不背后说旁人笨。”

沈澜瞥他一眼,知道他玩小把戏,便毫不留情地戳穿:“当面也不许说。”

“好罢。”潮生怏怏地应下来。心道以后打架,再也不能骂别人笨蛋来刺激对方了,真可惜。

不过可以骂蠢蛋嘛!

潮生又高兴起来,还从骡车上的柏木小屉几上取了个樊江橘剥了,把经络细细撕干净,第一瓣掰下来递给沈澜。

“娘,你先吃。”

沈澜接过来吃用了,又问他:“鹤璧先生呢?他是怎么教的?”

“他教我画舆图,讲故事,还问我有什么心得体会。他还送了我好多书呢!”潮生眼睛亮晶晶的,显得很兴奋,放下橘子,巴巴地从自己的小包袱里取出了好几本书出来。

沈澜对于潮生,多奉行独立原则,并不干涉他院子里的事。就连小包袱都是潮生指挥着春鹃打包的,以至于她竟丝毫不知潮生包袱里装了什么。

沈澜接过书一看,原本浅笑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这几本书上的笔记沈澜一眼就能认出来,是裴慎的。

这些书,多半是自绛云楼内挑选出来的史书、兵书、地理传记等等,总归逃不脱政治军事之类范围,约摸都是裴慎希望潮生阅读的书。

上面以朱笔注满了裴慎的笔记,还批注了许多经典战役、亲身实践、复杂的思辨……

潮生才六岁。

沈澜略感窒息。

况且认真算起来,他生辰五月初七,虽对外说六岁了,实岁却才五岁零一个月。

“潮生,你看得懂吗?”沈澜疑惑道。他这个年纪,字都还没认全罢?

“先生会讲啊。”潮生不以为然道:“总比念什么天地玄黄,宇宙鸿荒来得好玩罢。”

这话倒把沈澜将住了,认真算起来,兵书、史书上好歹有实例可以解闷,千字文这种东西,背起来就倍感无趣了。

“那潮生是因为鹤璧先生的教导,才会想到明日要去看热闹的吗?”

沈澜即使亲手下令处决过好些个流民,但不代表她喜欢看人被砍头。

从前她竭力保护,不想让潮生见到乱世里那些负面的东西,如今这位鹤璧先生来了不过几日,潮生便忽然对血腥暴力感兴趣,沈澜怎能不担心?

这要放在现代,她都急得要带潮生去看心理医生了。

“不是。”潮生摇摇头:“杀人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先生说我从来没见过血,连鸡都没杀过,这样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