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沈澜轻轻推开大门, 见厢房内独独只有一张束腰直牙榻, 一张双勾如意条桌,一把圈椅, 其余摆设尽数撤走, 整个厢房如雪洞一般。

裴慎挺直了脊背,坐在榻上闭目养神,手脚俱负镣铐, 唯独神色安然自若。

他听见门开了的动静, 却未曾睁眼, 亦不想说话,只等按时来送饭的人放下食盒, 自行离去。

沈澜静默不语,轻轻将食盒搁在条桌上, 又往裴慎的方向行了数步。

裴慎自前夜接了纸条后, 失魂落魄地枯坐半晌,难免黯然。他心情本就不好, 如今竟还有人直直往刀口上撞。裴慎不耐烦的睁眼,却见自己三步远处,她正俏生生立着。

裴慎愣了愣,呼吸急促了两下,下意识眨了眨眼,一点欢喜从他眼中涌出来,像干涸的裂土涌出泉眼,不断滋润、扩大,直至饱涨整颗心脏, 满当的几乎要流溢出来。

他这般神情, 沈澜见了, 不免也恍惚一瞬。

下一刻,她回过神来,垂下眼睑,低声道:“我此行是来——”

话未说完,沈澜忍不住惊呼一声,一阵天旋地转过后,自己整个人都被裴慎辖制在榻上。

他单掌将沈澜的双手手腕攥紧,只用自己腕间镣铐的铁链在她手上绕了两圈,整个人覆在她身上,矫健颀长的身躯轻松压制住沈澜的挣扎。

沈澜被压得动弹不得,怒目而视,张口就骂:“你……唔唔。”

裴慎低下头含住了她丰润秾艳的唇瓣。

咬噬、撕扯、含吮、舔.弄……狭窄的榻上,他们紧紧贴合在一起,死死束缚住彼此。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待到两人分开之时,裴慎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沈澜也是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呼吸,一张芙蓉玉面似红榴初绽,海棠薄醉,连目光都潋滟如水,濛濛茫茫。

裴慎见她这般意态,整个人热得越发厉害,喉咙焦灼难耐,偏生这地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拿如狼似虎地目光紧盯着沈澜。

沈澜终于回过神来,睁着雾濛濛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骂道:“你个疯子!”

他前夜本已彻底绝望,如今骤然见她,知道她主动来看自己,便是挨骂也甘心。

裴慎埋在她颈侧,闷笑起来。那种笑,快活、欢愉,明朗的如同雪亮刀锋。

这哪里是被骂了,倒像是得了赏。沈澜弄不明白他高兴什么,只觉这人活像是穷途末路时得了块糖。

有了这么一点甜意,才能叫他继续踩在刀山上,淌着血往上爬,直到追寻到自己的月亮。

“你当真是个疯子!”沈澜生怕外头守卫听见,不敢挣扎,压低了声音,恼道,“你给我听着,我此行只为了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甘愿赴死还是留有后手?”

裴慎再没有前一晚的心如死灰,他这会儿快活至极,整颗心像是高高的飘在夜空里。越飘越高,越飘越高……

快要接近月亮了。

裴慎嘴角微翘,俊朗的眉眼难掩愉悦、惬意。

自己火急火燎,他倒好,半分不急,还有闲心笑。真是有病!沈澜恼怒,抬脚踹他:“我问你话呢!”

见她不仅赶来见自己,还情不自禁为自己着急,裴慎勉强压制住上翘的嘴角,清清嗓子,叹息一声:“我自然是甘愿赴死的。”

沈澜也不是个傻的,只冷声道:“我往日里怎得没看出来,你这般忠君爱国?”

裴慎赶紧敛了笑容,肃穆摇头:“我还是那句话,裴家世受皇恩,怎能对不住陛下?”

见他言之凿凿,不似作假,沈澜狐疑略减,反倒有几分惘然无措。

她来见裴慎,不过是要确定他到底是真甘心赴死,还是有所准备。

若裴慎有所准备,熬过了这一关,那自然与她无关。两人桥归桥,路归路,此后再无瓜葛。

若裴慎真要死了,她便带着潮生来见裴慎最后一面,也算对潮生有个交代。

可如今裴慎真得要死了,沈澜却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解恨。

“我快要死了,有些话再不说便来不及了。”裴慎长叹一声,神色哀凉:“往日种种,都是我对不住你。”

沈澜怔忡,只茫茫然望着他。十载光阴,数度逃亡,冒着凄风苦雨行船,跳入滔滔大江搏命,含辛茹苦,历尽风霜,她终于等来了一句对不起。

沈澜忽觉鼻尖发涩,满腹辛酸,眼眶都泛着微微的热意。

这几句话本是裴慎早早想好,专拿来与她和解的,可见她怆然含泪,裴慎竟也觉出几分酸涩来。

他抚摸着沈澜的眉眼,半低下头,神色哀哀:“你可愿原谅我?”

他竟也肯低下素日里高昂的头颅,来求自己原谅吗?

沈澜听了这话,忽觉眼眶潮意丛生,不禁泛出点点泪光来。

见她这般,裴慎竟也含了几分希望。或许哭过一场,她待自己的怨恨能少一些。

下一刻,沈澜含着泪光,摇了摇头。

“你我之间,实则是一笔烂账,原谅与不原谅都无关紧要。”说罢,沈澜深呼吸一口气道:“你既心甘情愿赴死,我过几日便带着潮生来见你一面,也算全了你们父子之情。”

裴慎一时发愣,没料到她竟这般狠心。他反应过来,心里活像是被荆棘扎了一般,血淋淋的。他再也忍不住了,追问沈澜:“你今日既来见我?难道只是因为潮生?”

裴慎满怀涩然,一字一句追问她:“你待我,果真没有情意吗?”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仅有一拳之遥,近到看得见对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裴慎死死盯着沈澜,试图自她眉眼里寻到些许情意。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好。

被他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沈澜竟说不出话来。

要说什么呢?她恨他吗?恨的。她爱他吗?沈澜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她一言不发,只是迷惘茫然地望着裴慎。

裴慎攥着她的手腕,如同等待堂上官吏宣判一般。然而伴随着沈澜漫长的沉默,判书迟迟未下,他眼底哀意渐浓,直至满目凄惶。

当真是报应,裴慎想。我当年若能待她好一些,再好一些,何至于今日这般下场?

他恍恍惚惚地想,情爱二字,果真如同鸩酒一般,饮之肝肠寸断,痛煞人心。

夜雨清寒,淅淅沥沥,室外更漏迢迢相递。沈澜才回过神来,竟已是一更天。

“……我不知道。”沈澜涩然道。她满腹思绪,到头来只余叹息。

见裴慎听了这话,人竟愣愣的,她还以为裴慎不信,便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真的不知道。”

是否有情?情意几何?我都不清楚。

她说不知道,这算什么答案?这般敷衍,裴慎本该生气的,可他竟觉眼眶略有几分潮热。

她若待他只有恨,那必会说恨他,既给了“不知道”这个答案,可见还是有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