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见她兀自走远, 裴慎心中不快。原想与她争辩一二, 转念一想,她这人牛心左性的, 便是争了也说服不了她, 保不齐又挨她一通排揎,便打算天长日久的耗下去,待孩子生了就好了。

元宵回府, 沈澜兀自去歇息, 裴慎也不曾再提起生子一事, 只是日日早出晚归,忙于整编士卒, 清缴倭寇。

暮春三月,桃花簇绽, 春江水暖, 沈澜一大早便收到了一封邀帖。

拱花着色白单帖,上书“谨詹三月十五日, 飞来峰下,柳洲亭畔,寄园竹桃,恭候蚤临。愚孙窈娘顿首拜。”

沈澜只拨弄着帖子,却默然不语。

待晚间日暮,裴慎回来,沈澜方开口问道:“你可知孙窈娘是哪一位?”

这名字一听便是个女子,裴慎哪里知道此人是谁,只将邀帖取来一看, 方笑道:“这寄园是杭州知府程典的园子, 想来孙窈娘当是他夫人。”

杭州知府的夫人三番四次邀请她做甚?沈澜思忖片刻, 问道:“不知她寻我有何事?”

裴慎笑道:“想来是上一回她来求见你,你不见,她心中惶恐,刚过完年便下了帖子邀你去寄园作耍。”语罢,瞥她一眼道:“你若想去便去罢。”

沈澜诧异:“倒是难得,你不是说初秋之前不让我出门吗?”

裴慎暗道自从元宵不欢而散后,她心思沉沉,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如趁此机会放她出去松快一二。

裴慎夹了筷子蜜渍槐花给她,笑言:“我不让你出门只因你身子骨不好,好不容易养了一冬,稍有些起色,可不是蓄意关着你。”

沈澜心中冷笑,只听裴慎继续道:“你若要出去赴宴也好,只需答应我一个要求。”

沈澜瞥他一眼,暗道无非是什么不许甩脱丫鬟,不许起逃跑心思之类的,便点头道:“你且说来听听。”

裴慎正色道:“莫去什么寒凉之处,登高、行船,这些易受风的,一律不许做。可能应我?”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不语。良久,兀自想着,他也不过是使些怀柔伎俩罢了,便点了点头,又道:“可还有旁的吩咐?”

裴慎一愣,纳闷道:“哪里还有什么吩咐?”

沈澜神色清淡:“无需我与那些个赴宴的夫人太太,结交一二吗?”

裴慎被她逗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朗声道:“这宴会不过是要叫那帮夫人太太来哄你高兴的,你只管撒漫做去,爱如何便如何。”

沈澜心道这便是权势了,她叹息一声,神色便有几分恹恹。

裴慎干脆撂了筷子,只将她抱在怀中,哄道:“你若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

难得有个机会能出门,沈澜不愿放过,便摇头道:“闷在屋子里许久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两人又说了些话,方才沐浴更衣,上床歇息。

过了几日,到了三月十五,沈澜便收拾妥当,坐马车前往寄园赴宴。

寄园位于柳洲亭附近,园占二十余亩,负飞峰,临西湖,台榭遍布,亭阁棋罗,间杂有琪花瑶草,嘉木碧叶。

沈澜甫一下马车,便有仆婢引路。待她绕过影壁,沿着抄手游廊穿过数道月洞门,方觉眼前朗阔起来。

原来是寄园平整了数亩地,引了一泓西湖水,夹水遍栽桃花。

此时恰是暮春三月,绯桃、碧桃、绮蒂桃、人面桃、飞雨垂枝……林林总总十余种桃花,素白淡粉,浅红深红,婷婷袅袅,绽于春风。

“夫人若要赏桃,且去武陵亭中安坐便是。”引路的丫鬟约莫是孙窈娘的心腹婢女,口齿伶俐,温和可亲,引着沈澜往武陵亭中就坐。

那亭子原是在桃林中,沈澜沿着乱石小径穿行而入,便见前方立有一飞檐翘角的小亭,一泓清溪绕亭而过,亭旁立有一永溪石,削若峭壁,上书“武陵逸色”四字。

沈澜方一近亭,便见有一大红织金袄裙的妇人迎出来,笑盈盈道:“可是裴夫人来了?”

沈澜正欲回答,那妇人已亲亲热热攀着沈澜的胳膊,眉眼含笑道:“裴夫人,我便是邀你来的孙窈娘,你只管唤我窈娘便是。”说罢,将她引入亭中,指着亭中三两妇人一一介绍。

窈娘笑道:“这个泼辣的,是钱塘叶家长媳,叶盼娘。她夫婿去了湖州做知府,她虽性子泼辣却颇为孝顺,留在家中伺候公婆,照料子嗣。”

被指泼辣的叶盼娘即刻拿手中团扇指了指窈娘,斥骂道:“好你个孙窈娘,竟在裴夫人面前污蔑于我!”

亭中其余几个妇人便笑成一团。

沈澜望了望叶盼娘,见对方个子高挑,人也瘦削,颧骨又高,生得颇有些刻薄相。她心知这叶盼娘也是知府夫人,只是既留在家中,恐怕是公婆喜欢,丈夫不喜。

“这个性子贤淑的,是钱塘县县令夫人罗四娘,你只管唤她四娘便是。”

那罗四娘即刻起身行礼。

沈澜会意,三生不幸,知县附郭。钱塘县和仁和县俱是杭州城直辖所属,相当于罗四娘日日都需面对顶头上司孙窈娘,哪里能不贤淑呢?

同理,那仁和县的县令夫人孟六娘自然也是个贤惠性子。

窈娘又指了指最后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笑道:“这个便好认了,林宝珠,前头元宵的鳌山灯便是她夫家牵头弄的。”语罢,又凑到沈澜耳边,用一种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顽笑道:“她家专开金银铺子,好生有钱,你只管去她家打秋风便是。”

闻言,林宝珠即刻笑道:“日后裴夫人若来我家银楼买钗环首饰,自然可以折半。”这话说得颇为谄媚,只是民不与官斗,也是无奈。

沈澜极快便认清了这宴席中数人。孙窈娘、叶盼娘俱是知府夫人,罗四娘、孟六娘是知县夫人,而倒霉的林宝珠便是商户出身,专做些捧哏取乐的活计。

这样的宴席说来无趣,只是众人妙语频频,专说些家常有趣的事。

孙窈娘正说着家中顽童事:“有一回我夫君带着家里的铭哥儿作耍,路过一家骨董铺子,翻出一副不晓得是哪个士子的画叫铭哥儿看,那画大约是临摹了龙眠居士的《临韦偃牧放图》,你道铭哥儿见了那画说了什么?”

众人正好奇望向她,却见她正色摆手,仿着孩子的声调,奶里奶气,一脸严肃:“不行!不行!”

沈澜被她的蓄意模仿逗笑,众人也吃吃笑成一团,孙窈娘又道:“我夫君问他为何不行?他便说这画上的马倌说——”说罢,只管作出肃穆样子:“不如爹爹好看。”

众人霎时又笑成一团。

沈澜心知画中马倌多半衣着简朴,保不齐画卷还沾了灰,哪里比得上知府锦衣华服,看起来自然不如知府好看。

李宝珠见大家笑过了,恭维道:“铭哥儿虎头虎脑,兰姐儿玉雪可爱,窈娘真是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