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问此间(三十三)

我上当了。

这个寂然无声的时刻,圣宗的脑海一片空白,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我太自负,太天真,太走投无路,却忘了这几样因素加起来,大可以要了人的性命。我与至恶合作,无异于驱狼吞虎,但逼退了强悍的老虎,那些恶狼便要调转牙口,活活地撕扯我的肉了!

圣宗披发跣足,衣冠不整地呆呆站着,比起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他这时更像是一名落魄的乞丐,人世间的种种不幸,往他的脊梁和双肩永无止境地碾过去,而他只能承受,提不起丝毫反抗的力气。

他的面孔一阵苍白如纸,一阵赤红似火,青筋一截截地从前额、脖颈间浮上来,再潜下去。男人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一瞬间,居然像是衰老了三十岁。

可怜我一世英名,到头来,竟蠢到引狼入室,与邪魔做了交易……

圣宗咬碎牙齿,颤声道:“你、你……”

他的心脏痛得发胀,痛得快要爆裂,他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鲜血滴滴嗒嗒地从唇角溢出。宫人们大声惊呼,圣宗亦充耳不闻,只觉鼓膜间充斥着震裂的噪声,在脑浆里搅来卷去。

“好好享受接下来的生活吧,”至恶欢天喜地道,“不过别忘了,两个时辰的债,你还没还完,欠得多着呢!”

随着至恶的离去,支撑圣宗的一腔精气神,随之彻底垮台。他晃了晃身体,两眼向后一翻,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仓促落地,发出一声闷闷的巨响。

“陛下!”

“快叫御医,把仙人们叫来!”

武平的皇宫乱成一锅粥,不知灌下多少灵药真元,修士们才堪堪维持住圣宗濒临破碎的心脉。三天后,皇帝悠悠转醒,面容枯槁,便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茫然的眼神,在围上来的人身上转了一圈。贵妃眼圈通红,犹如雨打海棠,皇后哑了嗓子,破涕为笑道:“好了好了,醒了可就好了呢!”

“誓……”圣宗的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漏风声,他一把揪住身边修士的手腕,“我……发过誓……”

只要能解开至恶的束缚,将誓言破除,重得欢乐幸福,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不管那代价有多重!

然而,待他死心塌地的辅首卫,也仅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严格意义上,至恶与至善,早已超脱了寻常修真者的范畴。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若要踏上长生路,总会有规矩和路径可循,筑基、金丹、元婴、分神……一步步走上去,方为脚踏实地的正道。但什么至恶、至善的,普通修士就连听都不曾听过,想象都觉得离谱,这种近乎跟阴阳天理合而为一的怪物,你跟他发誓,就像和天发誓一样,说出来的承诺,怎么可能允许反悔?

——除非,你甘愿受了那“摧魂挖心之苦,真阳焚身之痛”。

圣宗读懂了辅首卫的沉默,他的手掌怆然垂落,整个人脱力地瘫回玉枕,血一般的泪珠,自眼角滚滚滑落。

颓丧了半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探长手臂,抓住皇后。

“快、快……保护皇后,她怀着身子,不能……出差错……”

费劲地交待完这句话,圣宗便耗空了精力,沉沉地昏了过去。

自此以后,皇宫再无欢笑,更无轻松的氛围可言。皇帝一门心思关注未出生的子嗣,却不敢离皇后太近,仿佛是害怕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冲撞到胎气一样。直到皇后临盆那天,皇帝匆匆等候在宫门外,这是第一次,他对未来唯余茫然的恐惧。

倘若我的孩子出了什么意外……

惶然的念头一闪而过,就被他仓促掐灭,不,不会出事的!那邪魔只说要我的时间,它不会祸害我的孩子——

心底里,圣宗犹豫了。

——它不会吗?

金筷、红绸、八宝等吉祥喜庆的物件,早就齐齐备下,阵法的灵光照耀着皇后的宫殿,分娩时熟悉的痛呼呻吟,同时凌迟着天子的心肠。

苍天庇佑!只要我的孩儿能平安出世,我愿大赦天下,漫天神佛,无论哪一位,我都会悉心供奉,只求神灵怜悯,好叫邪不压正!

皇后的分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整个白天过去,御医忙忙碌碌,血水一盆盆地递出来。圣宗陪在外面,他的精神也紧绷到了极点,快有些麻痹了。

直到夜幕低垂,繁多如星河的宫灯依次燃起,宫苑中还举起了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地面雪亮,犹如白昼。圣宗在偏殿等候,坐是坐不下,更无力走动,便怔怔地立在原地,以至腿脚俱失去了知觉。

他本想闯进生产的房间,可又怕自己情绪波动,引来了至恶的注意,只好听陪护的贵妇一次次地出来汇报皇后的情况。

就在他神思恍惚,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殿内忽然涌出一阵喜气洋洋的喧哗,夹杂着“出来了”“头出来了”的杂音。圣宗的精神瞬时一振,他向前迈步,双腿好似已不是自己的,立刻软掉在地。

左右侍卫搀扶,他顾不上那许多,忙不迭地发问:“生了吗,母子平安吗,有无不妥的地方?!”

“回禀陛下,小皇子已经见着脑袋了!”贵妇激动来报,“平安妥当,一点儿差错也没有,娘娘洪福齐天呢!”

圣宗顿时大喜过望。

欢快的情绪,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犹如饥渴的旅人,终于能够痛饮清甜的泉水;快要窒息的病患,总算可以畅畅快快地狂吸清爽的空气。久旱逢甘霖,它来得太快,太猛烈,令圣宗头晕目眩,差点向后厥倒。

……怎么回事?他的身体在久违的快乐中不自觉地战栗,甚至微微打起了摆子,但他的心却狐疑不已,惊诧得要命。

我为什么又能感觉到快乐了,莫非是我的债还完了吗?

沉浸在强烈的困惑,以及飘飘然的轻快里,圣宗也不清楚,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突然,先前那眉飞色舞的贵妇提着裙子跑进来,神色仓皇,面容惨白。

“皇后娘娘不好了!”她哭道,“娘娘、娘娘她……”

一口气上不来,她险些梗死当场,圣宗的脸色比她还难看,二话不说,一把搡开对方,就冲正殿狂奔过去。

等他扑到正殿,一切都晚了。

宫灯的火焰凄惶摇曳,太黯淡了,昏黄中仿佛透露着不祥的血色,明珠的光芒则过于凛冽,像极了许多把明晃晃的尖刀,刺得人心头发慌。

这样的光线,映照着产床中央的皇后。血水浸透了被褥,躺在一片横流的赤色上面,她却白得几近透明。她的皮肤是白的,嘴唇是白的,连发丝都透着白色。

生产透支了她的气血,掏空了她的身体。

皇后像是睡着了,可但凡神志清明的人都知道,她业已死去,死于失血过多的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