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问此间(二十四)(第2/3页)

说着,心魔缓缓捂住脸孔,他忽然悲伤地呜咽了起来,声音既凄厉、又哀怨,恍如冤鬼夜哭。

“再见啦,晏欢。”他的语气愁尽惨绝,可当他分开手指,透过指缝看人时,眼里却半点泪水也无,只是含着极恶毒的笑意,“既然你不想当至恶,那我来替你当,你未做完的事,我亦来替你做!”

晏欢冷漠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以利甲尖尖的食指抵着下巴,心魔重展欢颜,天真地笑道:“告诉你又有什么关系?实话与你说,我要斩断你与至善的因果。既然你对他有杀身之仇、红线姻缘,那我就回到一切尚未发生之前,亲身去阻止这一切!”

霎时间,晏欢心头大震,九目紧颤。

这一句话带给他的慌乱,远胜于心魔出世、龙心丢失、自己亦被困于此处之类的棘手麻烦。

心魔的话还没说完,他接着炫耀道:“到了那时,我一定不会重蹈你的覆辙,贸然诛杀刘扶光,或叫他离了自己的视线。至善用以平衡大道,他必须活着,只是,他得活得辛苦一点,毕竟善恶的关系,本就是此消彼长,我总要费点心思,削弱他的力量才好。”

“让我想想,你说,要是那个尚且年轻,一腔慈柔,又不晓得至恶丑陋的刘扶光,在一觉醒来之后,忽然发现自己四肢齐根断去,成了光溜溜的人彘,修为全无、家国尽失、求死不得地滚在……你此刻的位置,他会吓得大哭起来吗?”

他刻意说得绘声绘色,晏欢眼前发黑,只觉气血逆流,同时在心口的缺损处,激起一阵抖痛的挛缩。

他平生所发之恶,便如恒河沙数,早已是寻常人无法计量的,心魔轻轻一句倡议,对他而言更是不值一提的小儿科。然而,倡议的对象恰恰是刘扶光,因此,即便只是话里构建的幻景,都使他瞬间方寸大乱。

心魔狂笑不止,他被困数千年,附庸于龙神心海,就因为至恶的悔恨与爱而不得,他在其中受尽了比千刀万剐还可怕痛苦的折磨,如今一朝得志,看到晏欢急火攻心,真是比吃下千万颗活人的心肝还畅快!

晏欢勉力压下心悸,厉声道:“不过区区心魔,真以为你能代替至恶的神位,对至善为所欲为么?!”

“我劝你好好看看,现在的我和你,到底哪一个才更像至恶?”心魔撇了撇嘴,“我可不是你,放着好好的神不去当,转头去当刘扶光的狗。”

晏欢的身体不住发抖,口里仍冷笑道:“本事不大,想得倒挺美,少给自己脸上贴点金,狗还轮得着你当?”

心魔笑容即刻淡去,不由狠狠地啐了他一口,旋即转身离去。

他的话说完了,胜利的欢愉也尽情发泄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候,他要做的,只剩下完成自己的计划。至于困在这里的本尊,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还有谁能分出心魔与否的区别?

他迟早会成为我的一部分,被我彻底同化吸纳的。

心魔离开了,光亮散去,世界重回原貌,黑暗里,缚龙索的金光环环缭绕,捆束着晏欢明灭闪烁的眼目,仿佛九盏颤抖不休的血焰。

·

药都喝完了。

刘扶光将玉碗放到一边,凝目沉吟。

这次出行,晏欢耗费的时日,较前两次都长,大日真火已经转为兴旺,可见他出力颇多。就在他走后数月的晚上,刘扶光竟无端惊醒过一次,他坐在床边,说不上那是什么感受,只是心口砰砰直跳。

有那么一刻,他感到了久违的力量。

不是灵炁之力,亦不是修为之力,而是一种更广博、更宏明的力量,好像拥挤的天地间乍然出现了一个缺口,他便纵身而上,填补了缺口的位置。

晏欢死了?

这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稍纵即逝,就被刘扶光推翻了,因为这种感觉仅仅出现了很短的片刻,须臾过后,世事如常照旧,仿佛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现如今,晏欢留下的药,已经被他尽数喝了干净,大日明火初生,刘扶光再想调动灵力、下床活动,都不似以往吃力,可以说,他已经有了能够自保的实力。

是该要回我的元神道心了,刘扶光思量着,这世间到底是弱不胜强,失了修为,自己都只能任人摆布,他日我若与至恶再起冲突,凭什么守护家国?

他这样想着,未料三日后,就像知晓了他的心声一般,晏欢已然匆匆赶回,带着通身的狼藉焦痕,还如往常一样,眼巴巴地立在殿内,低声下气地叫了声“扶光”。

刘扶光转眼看去,通过至善的眼眸,他清晰地望见对方此刻的模样,第三次点燃太阳之后,晏欢的伤势更加严重了,九目基本都成了全瞎的呆滞状态,唯余一目,还能偶尔颤动着旋转一下。龙神破碎的双角、残存的躯壳,如同急需展示的功绩与勋章,完完全全、无一遮掩地袒露在刘扶光面前。

心魔咬紧牙关,竭力保持着当前的神情动作。

出于一类恶意,一些扭曲的趣味,他决心要在至善面前,完美无缺地伪装成本尊,最好是能骗取对方的信任,叫他坚信不疑才好,但是,从他走进这个宫室,走到刘扶光面前,乃至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这绝不是一桩好糊弄的差事,心魔咬牙切齿地想,绝不是。

首先,在他还没见到刘扶光的时候,他就已经闻到了气味,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气味。那是至善的味道,明亮、甜美、温暖、柔软……细密地压在他所有的感官上,那就像,就像……

言辞太过贫瘠,心魔不能具体地形容这种气息,他只知道自己一下就饱了,他瞬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愉悦像折射阳光的豪雨一样溅在心间,他无意义地陷在陌生的、疯狂又荒谬的情绪里。这已经不是心境,或者情绪上的问题了,这是身体的问题,他发现自己是如此渴望这种气息,正如众生渴望食物、空气和水。

他太想从胸膛里发出隆隆的低吟,然后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了,刘扶光的味道,居然可以直接唤醒他作为龙的本能。

因为我用的还是本尊的躯壳,心魔压制着突如其来的慌乱,他飞快地找到了合理的借口,因为这还是本尊的躯壳!等我对晏欢取而代之,气息的干扰,自然就不成问题了!

于是,他接着向前行进,一直忍耐着即将失态的神色,还有颤动的胸口,走到了宫室中央,走到能看清刘扶光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那几乎是他从诞生之初到此刻——他看刘扶光,要么通过不真实的梦境,要么通过晏欢的眼睛偶尔一瞥,犹如隔着厚厚的冰层,不透明的水晶。现在,心魔终于亲眼看到了对方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