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问此间(二十)(第2/3页)

——倘若那果船是扶光送给我的东西,而有旁人多管好事,替我冒然丢掉了它呢?

如此换位,终于使晏欢明白了刘扶光可能会生出的感受,就像开天辟地,从无到有的第一道光,一下照得他豁然开朗,长长地出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如此将心比心、设身处地的考量,是他之前从未做过的举措。晏欢不由既庆幸,又新奇。

可算让我学会了,他放心地想,这下再跟扶光相处起来,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吧?

自觉习得了新本领,晏欢非常高兴,他心满意足地窝在地下。傍晚,一家四口汇聚在刘扶光的房间,彼此说说笑笑,聊天谈心,晏欢也没有用“扶光该休息了”的理由打扰,毕竟,设身处地的想想,假如这是他与扶光私人的相处时间,他也不乐意有人来扫兴。

是夜,晏欢闭目小憩。

自从与刘扶光重逢,他总能嗅到爱侣的气息、感受对方的存在和重量,过去使他畏惧又渴望的睡眠,也成了不足为道的小事一桩。

龙神的呼吸绵长不绝,他以真身入眠,周身氤氲着雄浑浩瀚的神力,犹如沛然莫之能御的星海,源源不断地翻卷上去,反哺给侧卧在床榻上的刘扶光。

过去的六千年,晏欢做过许多次梦。

除开后来一遍遍重复的谵妄梦境,准确算来,他第一次入梦,应当是在他动用手段,将东沼用瓶中术收起来之后。

那时候的晏欢,先杀大批真仙,再将至善的元神吞下腹中,既无外敌、亦无内患,大道圆满、天意无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刻。而东沼雄踞汤谷,本为阳出之地,日德丰沛,假使东沼要举世征讨恶神,那也是个不小的麻烦,但晏欢毫不在意,出手便是一招制敌,在诸世观望的时刻,直接将一国封作棋盘大小,锁进了自己的宝窟当中。

多么神气威风的古老后裔,四方上下、古往今来的大神!

一时之间,晏欢什么都有了,无人再能约束他,无人还敢唾恨他,只要他想,他甚至能将道也取而代之,将天地重新融合为混沌不分的状态,因为他正是这样一个“清浊一体,善恶共生”的龙神。

然而,极端的狂欢过后,就是极端的疲惫。享受,并且适应了所有生灵的恐惧和臣服,晏欢不禁感到了疲倦,他想,也许我是该睡一觉了,等到这一觉醒来,诸世又会生出许多新鲜的事物,等着我用力量将其愉快地摧残。

于是,他大摇大摆地占据汤谷为巢,任由流毒的恶填满日出之地的每一个角落,就此沉沉地睡去。

第一个梦是十分琐碎、不连贯的,晏欢只在里面依稀瞥见了刘扶光的身影,听到这个昔时的道侣对他说着模糊不清的话,只有温柔的足以使人生出暖意的语气,还是他过去熟悉的调子。

很奇怪的是,第一个梦里,只有一个细节异常清楚——晏欢看到了刘扶光的袖口。

这个出身皇室的尊贵王子,最喜欢穿的衣物,却是一半完好,一半磨损的旧衣。在一切都变幻不定的梦境中,他竹青色的袖口磨起了绒绒的毛边,隐隐透出底下织线的浅缥颜色,衬着手腕处素白柔软的肌肤,无端令人觉得舒适,只想将脸轻轻贴上去,再来回地蹭一蹭。

长达数十年的一梦转瞬过去,晏欢睁开眼睛,不由暗暗地发笑。

有趣,他饶有兴味地想,不知怎的,竟梦到那个俏冤家了。

龙神探手,伸进自身肚腹,漫不经心地揉捏着那颗他还未完全消化的至善元神。他对刘扶光暗下杀手,使其道心剥体、摔下钟山的事,仿佛只发生在昨天,嘻嘻笑着喊一声“俏冤家”,晏欢是没有丝毫压力的。

只是……

晏欢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刘扶光那仿佛着凉,又似惊讶的轻轻一声“啊”,尚于耳边无比明晰地回荡,无缘无故,居然叫晏欢觉得有些刺人。

他收了笑容,放开那颗暖融融的,竭力维持不化的小玩意儿,起身向外走去。

不该想的事情已经想了太多,该找点别的乐子了。

第二次的梦,比第一次来得更加突然。

有了穿行诸世的神能,晏欢每次出去“找乐子”,都要吃得满肚子血肉才乘兴而返。善恶汇聚一体,他的神力没有尽头地疯长,当下的龙身,早已不能再容纳他过于庞然的力量,非要每次依靠外力重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进阶速度。

这一次,晏欢梦到了清晰得多的情节。

晏欢为人处世的理念,向来是床笫上随意浪荡放肆,下了床有多远滚多远,别在他跟前现眼,但刘扶光可不是这样,他含情脉脉的温柔,就像一壶慢慢沸腾的清水,可以让人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皮开肉绽。不管床上床下,他喜欢肢体上的触碰,譬如拥抱和爱抚,和他在一起生活,晏欢真的时常会生出“我早晚有一天要被逼疯”的感触。

双手绵绵地交握,捻一捻耳垂上的金环,素日里的亲吻面颊、亲吻嘴唇……晏欢都能忍受,唯独一点,刘扶光很喜欢梳理他的头发。

他不用梳子,只以十指,轻而缓慢地贴着晏欢的发根,绵密地捋到发尾,这具用以伪装的皮相,倒是生着一头与他性格相贴的头发,发丝根根粗硬,浓密如能绞死人的墨汁。

每当这个时候,刘扶光就会低低地窃笑,在他耳边轻言细语:“龙君长了好头发,又多又密。”

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会喊晏欢为“龙君”。

这种时候,晏欢通常是紧闭了眼睛和嘴唇,始终不肯吭气的,但有一次,刘扶光先是给他编了一缕辫子,叽叽咕咕地笑个不停,等他神情可怕地睁开眼睛,作势要发火了,刘扶光也不害怕,只是俯下身,在他前额的龙角处,落下了一个比花瓣还轻的吻。

“对不起嘛,”他笑着说,“我这就给你解开啦。”

那个瞬间,晏欢如遭雷劈,身子都被那个吻麻了半边,不知是酥软,还是剧烈的痛意。

刘扶光之后再说什么,他一概没往耳朵里去,直到青年推着他起身,龙神都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

第二次梦过后,晏欢醒来,脸色颇有些难看。

做了个什么见鬼的破梦……

他一边不满,一边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找些人来排遣寂寞。

心随念转,行随心动,晏欢这么想,也就这么去做了。凡人那样的蝼蚁,自然不配与他作陪,甚至连他一眼的威赫都无法承受,他随手招来的,都是诸世诸界的半仙、天魔,以及生来强健无匹的异种神兽,多么美丽的男男女女,绝世纵横的强者天才,都像曲水流觞里的纷乱酒盏一般,任由他随意地选取。

只是,叫晏欢困惑不已,也纳罕不已的是,不管什么样的生灵,对他总是畏惧远超于尊敬,憎恶远超于喜爱。他能嗅到他们身上任意一丝涌动的野心,不甘的贪欲,起伏的算计……然而善良、慷慨、勇敢,诸如此类他过去觉得廉价,现在又想回顾一二的正面品质,晏欢一个都不曾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