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问此间(三)(第2/3页)

刘扶光本已不欲说话,见了高空孤悬的死寂月轮,怎么也忍不住,惊骇地低语:“月亮……”

顺着他的目光,孙宜年跟着抬头,低声道:“太阳既死,太阴又如何能够幸免?好在月光无害,凡尘生灵还能在夜晚出来活动。”

听了他的话,刘扶光只是胡乱点头,旋即沉默不语。

原来日月已逝,人间亦不再是往昔的人间……我重伤假死、割肉喂鹰,终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徒劳之举!

说气,说恨,已经是太轻薄、太浅淡的情绪。火狸皮毛再暖热,仍然无法抵御一丝一毫从丹田处刮过的冷风,端坐高空,那风直吹得他脏腑冰结,如受寒针之刑。

他攥着大氅的指节用力到发青,回忆起遥远到模糊的往事,想到自己几近身死道消,承受的一切苦痛,只觉肝肠欲裂,喉头猛地抽搐,竟反呕上一大股腥腻至极的烫血。

刘扶光强忍着深深吸气,嘴角颤动,生生将其吞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丹田尽毁,整个人早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乍逢大悲大怒,倘若叫一口血骤喷出去,平衡一失,就跟点燃了连环火药的引线一般,吐起血来是没有尽头的。到了那一刻,大罗金仙也救他不得。

他硬挺着咽了这口血,心境却始终激荡着不能平复。他的神情渐渐由悲愤转为怔忡,怔忡继而变化为无所适从的空茫。迎着垂死冷寂的月光,他同样心如死灰,一时将生之欢喜尽数抛到脑后。

数千年的时光过去了,王朝覆没、故人消逝,我早该是个不合时宜的死人,为何还要在这时候醒来?刘扶光木然地想,要我复仇吗?我怎么对晏欢……

不,不能叫晏欢了。现在他已成了鬼龙,负日鬼龙,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受阳光辐射的大千世界,这莫之能御的伟力,多么厉害,多么神气!我形单影只,如何向他报复?

昔年我爱他至深,时常在心中想,哪怕就此放弃王位,与他过一生一世清贫漂泊的日子,我也甘之如饴。此时再回头看看,那又是多可笑的愿景!区区一对寻常相爱的情人,竟也能与这样庞然的权势相提并论么?

他的心绪剧烈动荡,身以致边的流云也漾起痛苦的波浪。孙宜年一惊,试探道:“公子?”

孟小棠也慌忙问:“扶光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刘扶光摇摇头,借着月光,孟小棠从侧边看见他下唇染着一层深色,立即失声道:“扶光哥哥,你、你怎么吐血了?”

孙宜年本就悟性上佳,否则,也不能在两仪洞天这样的名门大派跃升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当下一思索,便知刘扶光定是因为苏醒的时机不对,加上时异事殊、物是人非带来的错乱感,以致紫府混乱,出了心境上的岔子。

“我们下去,”他当机立断,“高空罡气太重,不能在此久待,下去找家歇脚的地方,让公子过夜休息。”

孟小棠赶紧操纵法器,她按下云头,找到一条宽敞的大路,将聚财上清变化为一辆白马拉着的小车,骨碌碌地行走在路上。

刘扶光调息良久,才有了说话的力气,不至于一张开嘴,就吐了满襟的血。

“有劳你们费心了,”他哑声说,“我的身体,确实是累赘……”

“是我们要你去门派做客人的,主人照顾客人,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生怕他要打退堂鼓,孟小棠急忙抢白,“何况,你是那么多年以前的人,慧心院长一定很想见你,可见也不是我和师兄自作主张的。”

孙宜年在一旁解释道:“慧心院长是两仪洞天的书院首座,为人最爱收集古时的事迹,你若去了,他一定非常高兴。”

一行人慢慢说着话,云车逐渐行驶到一处村落,孟小棠放神识探看了一圈,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是座荒村,”她道,“疏弃许久了,家具上俱落着好大一层灰尘。”

孙宜年道:“未闻死气,想必小金川有尸人作乱,他们是居家搬迁了。”

虽然是凡人眼中的仙人,但既然走了修真这条路,什么苦不曾吃过,自然不会嫌弃荒村破败。孙宜年挑了一间结实点的屋子,灵炁荡开,顿将灰尘杂质一扫而空,打扫干净之后,三人和衣而卧。

他原本还想为刘扶光多垫几层软裘,刘扶光急忙按住他的手臂,轻声说:“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快别忙吧。”

黑暗里,孙宜年望着他那双灿若繁星的眼眸,面上不由一热,点点头,就按他说的话,另到一边休息去了。

第二日,三人再度启程,刘扶光这才看清这时的白天是何等光景:天空浓云蔽日,云海无边无际,厚厚地压在所有人头顶,仿佛一个半透明的包袱,密密实实地兜着后面玄黑色的阳光,简直压抑得叫人呼吸不过来气。

“往这里走,”孟小棠掏出玉简,输入灵力,激发出里面的地图,指给刘扶光看,“这儿就是我这次历练的目标了,按理说,我要杀满三千只尸人,才能算历练合格呢。”

经过一晚上的调养,刘扶光的心情平复了些,他看着孟小棠,已经可以理解,为什么她说起杀人来,用的是那么寻常自然的口吻了。

乱世如此,正常人随时都能转化为尸人的情况下,杀人的界限哪里还有那么清晰?

云车不似凡马,有速度的限制,日行几千里也不在话下。他们刚一接近目的地,刘扶光便听到外面隐隐传来的声响,呼哧嗬嗬,仿佛一群群的野兽正在外面聚集游荡。

“啊,那就是尸人的声音了,”孟小棠竖起一根手指,“师兄,我去讨敌了,你可得看着点扶光哥哥呀。”

孙宜年一颔首,这时候,他面色严肃,手持收录用的玉简,明显扮演的是一位考官的角色了。他告诫道:“对敌时切勿急躁,想想平日师门教导你的功课,若有寡不敌众之势,你也万万莫要逞强,一定要求援,明白了吗?”

孟小棠一吐舌头,权当答应,接着,她翻身跃出云车,手往腰间一抹,三柄晶光闪闪的小剑叮叮当当,便琳琅切磋着飞旋出来。

“她用的是飞剑,”云车飞上高处,刘扶光拨开遮蔽,看孟小棠的试炼,“能用得起这样的兵器,她天份很好。”

孙宜年苦笑道:“公子,你再夸那丫头,她的尾巴可就真要翘到天上去了。是她素来顽劣好动,做事又喜欢一心多用,师父才定下主意,教她用这套碧波飞剑的。”

刘扶光笑而不语,当看到下方的土地,活像是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色泽焦黑,无一丝红花绿叶之色,上面唯有连绵大片的枯死枝干,在风中招摇时,他的神情又阴郁下去,渐渐收敛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