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法利赛之蛇(十四)(第2/3页)

他抓起一枚金币,向镜面扔去,镜面犹如湖水,随即吞噬了金币,泛出荡漾的波纹。

——奇特的情况发生了,镜子居然逐渐荡出了活动的影像。它显示着一个盛大的会议,全城的人都拥挤在市集上,最高处站着奇里乞亚的国王和王后,还有他们的子女,那几个谢凝十分眼熟的狗不理王子。

……这啥,神话时代的投币电视?

“看!”厄喀德纳快活地拥着他,“集会刚刚开始呢。”

他接着呼唤石雕的大蛇,叫它们顶来装满了丰盛食物的银盘,谢凝喝不惯葡萄酒,于是上面又有一桶搅拌蜂蜜的鲜榨石榴汁,以及乳糕、包裹着牛油的炙肉、鹿筋、无花果等等。

好,谢凝心想,现在又有点吃爆米花看电影的感觉了。

“奇里乞亚人善于赛跑、射箭、掷铁饼、战车竞走和角力,”厄喀德纳为他解说,自己也含了铜牛的跟腱与骨髓,望着镜面咀嚼,“分出胜负之后,他们还要选歌手与舞者,出来尽情地唱跳……嗯,那全是很热闹的。”

谢凝注视镜子里的盛会,他的思绪没有被这个吸引,他只是想着厄喀德纳的话,想着他漫长而孤寂的一生,如何靠着这面镜子度过。

厄喀德纳不是完全的妖魔,也不是完全的神祇。他憎恨奥林匹斯神,还有其治下的人类,然而那丝属于原始神族的神性,令他始终无法和真正的妖魔一样离群索居,厌恶凡间的一切。

许多漆黑无光的深夜,他是否也是这样,独自对着镜面,偷偷看着人间的一切喧闹?

“以前,你也是这么看镜子的吗?”谢凝问。

厄喀德纳听了他的问题,沉思了片刻。

“以前,”他微微一笑,似乎听出了谢凝的言外之意,“是啊,以前我也是这么看它的。透过镜子,我可以知晓大地上的很多事,这是倪克斯对我施加的悲悯,因此在所有的神明中,祂独得我的敬重,这敬重甚至超过了地母盖亚。”

他丢开铜牛的骨髓,最爱的食物,已经不能提起他的兴趣。

“在你之前,我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多洛斯。巨人们愚蠢蒙昧,他们是盖亚的遗族,地母却不曾垂怜他们,在刚强的体格之外为他们赋予智慧,他们的性格冲动易怒,葡萄籽大小的头脑,充满了对神明的仇恨,并且一心唆使我为泰坦们复仇,我与巨人没什么好说的。人类胆小脆弱,对我的畏惧更甚于对死亡的畏惧,我看着他们,心中越发嫉恨巧言伪饰的诸神,可以在大地上自由行走,接受众生的朝拜,我与人类没什么好说的。”

顿了顿,厄喀德纳接着道:“至于原始的、古老的神祇,祂们不是上升到混沌卡俄斯的怀抱,就是下沉进黑暗的冥界效命,哪怕是亘古的地母盖亚,也沉睡日久,失去了苏醒的兴致,我与古神,同样没什么好说的。而妖魔……你也看到了妖魔的样子,我对他们,更没什么好说的。”

镜面上,角力赛已经开始,浑身涂油的健美选手依次入场,大力挥手,朝四边的观众致意。

“很多时候,我就在黑暗里坐着,不说一个字,不讲一句话。”厄喀德纳慢慢地说,“有一段时间……有一段时间,我会很期待奇里乞亚的祭祀时节。他们依照诸神的吩咐,必须对我献上丰厚的祭品,他们选出的祭司会燃起祭火,对着我开口诉说祷词,一到那个时候,我就会非常快活,因为这是一年中唯一会对我主动交谈的人类,哪怕他的内心怀着极大的恐惧和不情愿。”

谢凝沉默着,没有打断他的剖白。

“当然,后来我就厌倦了、腻烦了,转而痛恨起自己的低贱。这不是厄喀德纳该有的情态啊,我该心如铁石,不能为此失掉尊严,毕竟,这是我所剩无几的东西了。”

胜者得到了选拔,彩带与鲜花飘飞的同时,观众亦在忘情地喝彩。

“可是你来了,你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夸耀了我的美丽。”蛇魔的语气骤然高亢起来,“我本以为那是幻觉,是新神为了捉弄我而搞出的把戏,但你却是真实的。你用赞叹的目光看我,用画笔描摹我的形体与灵魂,用供奉神明的祭礼对待我,我实在不能祈求更多了。”

他的口吻快乐,声线喑哑:“用不着神力,我能识别谎言。过去有太多太多花言巧语的人,遭受了恶毒的命运,沦落至我的地宫。为了活命,他们全不约而同地称颂起我的雄健与伟大,在我面前弹奏里拉,创作长诗……他们当我是瞎子!以为我看不出他们眼中的谄媚,以及谄媚背后的惧怕。可是你,多洛斯,你是不同的啊,你的眼睛含着黄金般的真心,份量太重,以致我无法相信它是真实存在的。那一刻起,我便在心中暗暗地发誓,即使我不能……”

谢凝仓皇地握紧了手中的画本,他可以预感到,厄喀德纳马上就要说出自己没办法接受,但同时没办法拒绝的话了。

抢在对方之前,他大声说:“没事的!”

厄喀德纳正要说,“即使我不能接受你的爱,和你成为伴侣,我也要为你实现一切的心愿。别误会,那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仅是因为你的身躯孱弱、灵魂薄脆,不能承受”——可这话却被谢凝慌慌张张地打断。

“……没事的,”谢凝急忙补充,“我们现在不好吗?一段……呃,一段稳定的关系,是不应该轻易改变的,你说对不对?”

厄喀德纳十分惊讶,他是如何得知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呢?他在心里疑问,其实,这亦是我与多洛斯心意相通的证明,然而,他说出这样的言辞,心里又该怀揣多少善解人意的委屈!

“你……你说得很是。”蛇魔哀伤地叹息,“一段稳固的关系,确实不该轻易做出改变。我想,我应该依着你的意思……只要你不觉得受了委屈。”

“不委屈、不委屈,”谢凝松了口气,要是厄喀德纳真的对他表白,他可没法收场了,“这样挺好的。”

脑回路不同的一人一蛇,反倒鬼使神差地达成了一次相互认同的沟通结果。毫不知情的谢凝和厄喀德纳,彼此怀揣着天差地别的惆怅,坐在镜子前,开始继续观看比赛。

角力赛结束之后,就是赛跑和掷铁饼了。作为王子,国王克索托斯的几个儿子也要上场参赛,以宣扬他们的威名。谢凝的心情本来就沉重,看着这几个人嫌狗厌的王子,脸色更是好看不到哪去。

一直暗中关注他的厄喀德纳,自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妥。

“怎么啦,多洛斯?”他立即问,“你的面容携带着阴郁,是谁叫你不开心了?”

谢凝不好直说,镜子里的几个王子就是当初打破他脑袋的罪魁祸首,他要真这么讲了,厄喀德纳一定会发作起来,杀他个人仰马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