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法利塞之蛇(四)(第4/5页)

但是,谢凝心里仍然闷闷地发疼。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在这里过了三个月,早已不自觉地把感情都寄托在了这个善良纯朴的都城。他真心为人们的肯定和喜爱而感到快乐,他同样不会忘记,在他潦倒无助的时候,是老国王接纳了他,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处。

“安忒亚公主做出了决定,”看见他眼睫颤抖,菲律翁接着说,“她决心放逐你,让你代替她的宗亲,去往奇里乞亚。”

艰难地在脑内翻译完这句话之后,谢凝简直五雷轰顶,目露惊骇之情。

安忒亚要把我送到奇里乞亚?她……她这就把我当做祭品送出去了吗,仅是一晚上的时间,她就把我送到通往奇里乞亚的船上了?

你们、你们怎么不讲道理啊?!

他满心悲愤,只是吐不出一个字。

论情论理,安忒亚都是国王的女儿,自己虽然没有直说“我就是神子!”,但也顺水推舟地受用了这么久的人情。在这个奴隶制的社会,她是真的可以仅凭一句话,就把自己逐出都城,在外头等死的。

现在还能怎么办呢?船开了,他们正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飘荡,身边还有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牛的猛汉看守……谢凝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语言还学得乱七八糟,水平跟五六岁的小孩差不多,想说服菲律翁,有那个可能吗?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船舱里,失去了一切为自己辩护的勇气。

这个被揭穿的身份,打乱了谢凝所有的布置。他本来的设想,先在艾琉西斯专心经营自己的名声,反正信仰多神教的地区,宗教氛围都很浓,不管是画画也好,雕塑也罢,在神庙工作的机会总是不缺的,等到他成为当世的著名大画家,攒够了资本,再报答老国王的盛情,周游列国,寻找能够回家的途径。

此刻,谢凝流落孤海、前途未卜,他为自己编织的未来,亦如脆弱的泡沫,唯有破碎前的余辉是七彩的、美妙的。

辗转飘荡,海面水平如镜,船舶亦被长风护送着,使者的船航行了仅仅一周的时间,就抵达了目的地,传闻中强大骄横、暴力无端的王国,奇里乞亚。

下船时,一路沉默寡言的菲律翁,一言不发地解下身上绣着金线的希玛纯,披在谢凝身上,裹住了他抱着速写本的手。

“不管你是不是骗子,”他说,“我总是要对将死之人宽容的。我会向克索托斯求情,让他不为难你,给你符合当前身份的待遇。”

有了一位英雄的声音,谢凝的处境真的比其他人好过不少。那些悲哀哭泣,抱在一起的少男少女,全是被奇里乞亚所打败的国家的人质,无论是出身多么高贵的王子公主,此刻都被绑着双手,像待宰的牛羊一样,排着队送进不见天地的阿里马地宫,传说中厄喀德纳的居所。

事实上,踏进奇里乞亚的土地之后,他们只剩下一个身份,那就是国王克索托斯的奴隶。一个强势的,以暴力横扫各国的国王,确实也不会善良地对待自己的奴仆。

谢凝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不必绑着双手,但仍然得在腰间栓一根结实的沉重绳索,一路连着身后的人。行走时,他迥异于他人的样貌,已经引得不少看押祭品的士兵诧异打量。

是是是,他有气无力地想,我就是这么瘪,这么瘦,这么没有肉,满意了吧,见识到物种多样性了吧?能别再盯着看了吗?

他困苦地闭着嘴唇,身后的王室子弟,皆为自己即将遭受的残酷命运悲叹不已、泪流满面。他们不住诅咒克索托斯,也诅咒那似神非神的魔怪,更有许多人强行闯出士兵的封锁,发誓甘愿终生做最低贱的仆从,侍奉奇里乞亚的国王,只求他们别把他送进地宫。可是,哪怕是这样卑微的祈求,仍旧不能得到允许。

对比之下,谢凝依然不哭,也不开口。

他心中清楚,什么怪物鬼神,尽是胡诌的无稽之谈,假如奇里乞亚人真的只是把他们单纯地送到地宫,其余的什么也不做,那他倒稍稍松一口气了。

在这期间,也有奇里乞亚的数位王子,以主人的身份来到这里,想要见识一下三年来唯一身为祭品的“神祇子嗣”,他们轻蔑地呼喝,命令仆从上前骚扰,想叫谢凝亲口吐露他的家世,来彰显自身的优越,因为他们自称是波塞冬的后裔,只有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才能与他们的血统比拟。

然而,谢凝始终一声不吭。他就当自己是真的哑了、聋了,任凭对方扔来的石头砸破额角,血一直打湿眼眶,将视野染成通红,他还是固执地抱着画本,犹如含着珍珠的蚌壳。

滚你们娘的,他想,我好歹算亏欠了艾琉西斯的人民,替他们遭劫也就算了,你们又是什么丑东西。我就是死外头,跳下去,都不会把我的画给你们这个国家的人看,你们也配?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品德是真的很好。他身后、身边的王室子孙,即便自身难保了,看到克索托斯的儿子们欺辱自己,居然还有不少愿意挺身而出,与对方叫骂,闹得场面沸沸扬扬。假如谢凝不是被打的那个出头鸟,他的心情应该会更好一些。

就这样过了三天,三天后,谢凝披着菲律翁的斗篷,跟着长长的祭祀队伍,被士兵押进了地宫的入口。

说来奇怪,在地宫的入口处,台阶却不是设立在中间的,中间是一条滑溜溜的直道,上面有许多剐蹭过的痕迹,两边才是古朴的简陋的石阶。进去的人一站上台阶,即使没有凄惨地放声尖叫,也是两股战战、软倒在地,差点带得后面的人也跟着倒了。

谢凝手心冒汗,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是真的恐惧,还是石头台阶上安放了奇里乞亚人设置的折磨陷阱,为了给这些人一个下马威?

哭泣、哀告声不绝于耳,谢凝战战兢兢,他顾不上嫌弃,深深地呼吸着地下传上来的腥腐之气,手心冒汗,踏上了第一个台阶。

他愣住了。

真实的、诡谲的幻象,一瞬展开于眼底,在许多倾颓的石柱、散落的骸骨、不尽的黄金与如山的宝座间,谢凝看到了一个影子,半躺着与自己对视。

它袒露的半身是人,蜿蜒的半身是蛇,散落着光滑漆黑的漫长卷发,那棕褐的肌肤披挂珠宝,刺着诸多繁复辉煌的金纹,就连乌檀色的嘴唇上,也凝着一点倒竖的金痕。

这生物的面孔如神如魔,在深邃的眉宇下方,镶嵌着一对灿烂的眼目,一如破碎的太阳,无关喜怒哀乐,只是凝视,便有惊裂人心的疯狂。

如此古老、原始、野蛮而放荡,它是一半的华丽与一半的丑陋,一半的无知与一半的罪恶,一半的完美璀璨,与另一半的污秽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