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乌托邦(十一)(第2/3页)

天渊疾速匹配自己的词汇库,想要挑选出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自己当下的情况,可总是无果。

看到顾星桥试探性地抓向那只蝴蝶,又凝视手掌里的蜂子,完全不复往常不苟言笑的冷淡模样,天渊又新奇,又失措,仿佛无意间看到了宝石的另一面,有着和往常截然不同的光华。

他的核心震动发热,并且那热量同时混杂地传递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任意器官。他的身体既痒且麻,一种咕嘟作响的冲动,毛绒绒地酝酿在他的胸膛里。

温暖的感觉,甚至传递到了他的唇角,使他很想露出一个笑来。

于是,天渊真的笑了。

他生疏地弯起嘴唇,只是脸孔上半部分的肌肉纹丝不动,给他的笑容蒙上了一层恐怖电影的惊悚色彩。

我要如何记录这种身体反应?

隔着长远的距离,他的瞳孔精准锁定了顾星桥的一举一动,在青年身边,蜜蜂嗡嗡、彩蝶飞舞……天渊忽然就转向了那些成群结队的蝴蝶。

蝴蝶,机械生命想,我明白了。

看着他,我的肚子里就像有一百只蝴蝶在飞。

与此同时,词汇库清声一叮,为他匹配了这个譬喻的含义。

这个比喻通常用来形容忐忑……我不忐忑;

形容七上八下的心慌……我不心慌,不,我有点心慌,但不是广义上的心慌;

后来,也衍生出因暗恋而心动的感受……

天渊的眼瞳猝然一凝,瀑布般的数据流,同时产生了片刻的中断。

心动,暗恋?

我不……我,暗恋——对一个个体心存爱慕或者好感,但未曾通过言语表达的心理状态。爱慕——被一个个体吸引之后,所产生的具有强烈表现力的情感。

我、爱慕?

这一刻,天渊像是宕机了,他可以理解人类的许多情感,譬如仇恨,譬如快乐,譬如忧伤或是爱,可他从来没有做出过“我会爱慕人类”的设想,这不合……!

“……不,这符合逻辑。”天渊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能感到生气,感到得意,那我理应也可以朝某个对象产生爱慕的情感。这符合逻辑。”

顷刻间,症结暴露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这段时日的反常表现,统统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我喜爱他,所以我才对他如此与众不同。我将他的权限提升为合作者,愿意将智库中的资源与他共享,我注视他、分析他、挨近他,他的反抗会让我愤怒,而引起他的快乐,又会让我觉得得意。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不知道他死机了多长时间,顾星桥口干舌燥,举着一朵花,从花田里跋涉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天渊又在呆呆地愣神,只剩下眼珠子,仍然无意识地跟随着自己移动。

“喂,”他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呢?”

天渊的眼睛闪了闪,视线重新聚焦在顾星桥身上。

“我在想一件事。”他平平地说。

“是吗,”顾星桥随口道,拿起代步车上的水杯,“想什么。”

“我爱你。”天渊说。

登时,顾星桥将一口水狂喷出去,雾珠朦胧,在人造的日光下,架起了一道欢乐的彩虹桥。

他一边咳嗽,一边仓促地擦着下巴。

“……什、什么?!”

天渊的声音不大也不小,语调不高也不低,他朝向顾星桥,就像在说“今天的晚餐是蛋炒饭”一样,重述道:“我爱你。如果你没听清,我可以一直说到你听清为止;如果你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可以逐字解释给……”

“等等等,不用了!”看着他,顾星桥近乎惊恐地喘着气。

他一直觉得,他的人生就是一个摔在地上的玻璃雕像,从出生后,到被西塞尔背刺前,那些裂纹修修补补,好歹还能勉强撑下去;等到了背叛后,这个雕像就彻底被摔得粉碎,摔得稀烂。当他以为这一生再也起不了什么风浪的时候……

眼前的人工智障把玻璃渣子捧起来,乐呵呵地放到了液压机下头。

“……你是认真的吗?”顾星桥的声线都变了,“还是说,你只是在练习‘如何开不怎么好笑但是很毛骨悚然的玩笑’?”

“我没有练习‘开不怎么好笑但是很毛骨悚然的玩笑’。”天渊说,“我只陈述事实,我以为你知道这一点。”

顾星桥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抬头看天,但是天不能给他答案,天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太阳,还是这个人工智障手搓的。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顾星桥难得语塞,“你为什么要把这个告诉我?!”

天渊不明所以地说:“因为这是事实。”

顾星桥张口结舌:“然后呢?你是指望我有什么回应吗?”

天渊不解地偏头:“我只是告诉你。”

纵然猛地被一个雷正面劈中,顾星桥喘气如牛地慌了半天,还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不,这太可笑了,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他的音量再小,天渊也能听见,“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个屁,”顾星桥把空水杯扔回车上,“你连情绪的种类都没认全,就想着……”

“我看到你,肚子里就像有蝴蝶在飞。”天渊说,“我爱你。”

顾星桥猝不及防,又被一记直球打在脸上。

……妈的,他狼狈地想,还跟我玩起浪漫来了。

“我不要求你的回应,因为这种情绪的波动,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体验。”天渊平静地说,“但是,假如你能够接受我的感情,我会非常开心。”

你用那张冷得跟液氮一样的脸,说什么非常开心呢……

顾星桥深深地呼吸,他背过去,思考了很长时间。

我早该想到的,他想,他说他对我只讲真话,问题就是,哪来那么多好听的真话啊?他不会夸着夸着,就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吧?

“我——”他转过身,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看到天渊的眼睛失控地睁大了一下。

战舰化身的期待一览无遗,面对不熟悉的“喜欢”,即便是机械集群的意识体,仍然无法完好地掌控自身的反应。

“——我不可能接受你的感情。”顾星桥说。

顿了半晌,他又被安静到窒息的空气逼着补了一句:“抱歉。”

天渊眼中的数据流于虚无间烁灭不休,他轻声问:“我想征求你的原因。”

顾星桥沉吟片刻,低声说:“好,你要原因,那我告诉你。”

“我一直认为,世上最大的不平等,来源于死亡的不平等。你知道,就是……底层的命贱如尘土,我见过很多人,需要用心肝脾脏,乃至需要用时间,去兑换第二天的食水;但是最顶层的权贵,命似黄金,他们吸收着这些人的生命和寿数,想死都死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