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暗空保护区(三)

余梦洲在心里暗暗叫苦。

事到如今,哪还有他挑拣的余地?少不得要跟着一块走了,拒绝是不可能的,逃跑就更不可能了。魔马悠闲地走在前面,余梦洲就拼了老命地赶在它屁股后面,看它那凶残的马尾巴徐徐扭动,时而交缠,时而分散。

走着走着,余梦洲的职业病又犯了,他仔细地观察着马匹的情况,除去那些可怖的鞍鞯,缰绳和马嚼子的模样也是极尽狰狞。缰绳完全就是贪婪的活物,一种带着肌肉质感的荆条;魔马时不时回头瞅他一眼,余梦洲便能仓促地瞥见,口嚼上分出的细密铜丝,就像寄生的血管,缠绕着扎进獠牙的间隙。

真是造了孽了……

余梦洲暂时抛开了惧怕,诊断道:“你们身上这个……真的挺严重的,一定要这样做吗?”

魔马顿了顿,半晌后,它才温柔地说:“前任的骑主技艺拙劣,让你看笑话了?真没想到,你闻着像个人类,本领倒是比看上去强多了。”

“看笑话?我没看笑话啊,”余梦洲一头雾水,“而且我也没骗你,我真的是人,如假包换的!”

魔马目不斜视,带猎物朝着族群的方向走,没有理会余梦洲的辩解。

急急赶了两步,余梦洲犹不死心,还想再用话疗来找找突破口,他问:“你们这样,身上肯定很疼的,我可以……”

“嘲讽的话语,就留着待会儿再说罢,工匠。”魔马的声线越发柔和,它骤然失去了慢吞吞赶路的耐心,余梦洲两眼一花,再醒过神来,他离那血肉模糊的战场,已然不足两百米远。

魔马一转与余梦洲对话时的圆滑,呼唤同伴时的声音,变得如此喑哑,如此满含恶意,犹如黄昏前来报丧的老鸹:“你们都来看,我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个人类的工匠!”

那些悠哉游荡,垂头饮血的魔马,纷纷抬起了它们的头颅,炽热的原野上,仿佛燃起了几十盏灯血红的灯。

凑近了瞧,余梦洲才知道,魔马之间的状况也不是完全相同。有的半剥下覆体的马皮,与镂空的鞍鞯连接在一起;有的全身严丝合缝着嶙峋的鳞甲,只露出双眼和四蹄;还有的缠绕着烧红的铜链,每行动一下,铜链与鲜血和皮肉相激,窜出的浓烟便笼罩了魔马的全身……

倘若说之前的小恶魔只是噩梦版的宠物小精灵,那么余梦洲眼前的恶魔战马,就是活生生的噩梦本体。它们在地狱中游荡,是恐怖、罪孽与屠杀的代行者,普通的人类,根本无从承受它们扭曲如斯的形态。

余梦洲愣怔的扛着工具箱,与十几匹魔马对视。

他是干这行的,当然也了解过关于马的知识。他知道古代有种培养战马的方法:不给马匹喂草料、喝清水,而是给马喂生肉,饮鲜血,如此一来,战马便可以适应战场上冲天的血气。待到这样的战马养成之后,在开战的前十二个小时空槽,临上战场前,马的眼睛都饿红了,除了主人,谁都无法靠近。此刻再把它们放出去,它们可以冲出去吃掉一头狮子。

这就是他了解过的最匪夷所思,最离奇无情的养马故事,然而和他眼前的景象比起来,那血肉喂养的战马,也像天使一样美好善良。

“看上去很愚蠢,”一匹魔马打了个响鼻,“看着像人类,闻起来像人类,那他就是人类。一个人类,真的能当战争工匠么?”

另一匹嗤笑道:“高耳做事,总是这么不靠谱。什么战争工匠,无非是发现一个人类,馋嘴了,又不敢背着首领偷吃而已!”

“你还真是个大聪明啊,亵舌,”高耳反唇相讥,“转转你的蠢眼睛,难道看不见人类手上的工具箱?”

被称为“亵舌”的魔马放声大笑,震响云霄:“你居然相信一个人类的鬼话,这太有趣了!背教行宫的祭司,号称万魔之上的折磨者,你瞧它的处刑室多么繁琐豪华,连一根针、一个铁钉,都有自己的用途。这个拿着小箱子的人类,也敢妄言自己是战争工匠!”

“……我不是什么战争工匠,”余梦洲尽量平稳地开口,“我只是一个给马修蹄子的。”

“怎么修?”从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一匹魔马,它只是嗅了一下余梦洲的肩膀,口鼻中滴下的,饱含硫磺的鲜血,就使余梦洲的外套烧起来了,让他不得不跳着脚,使劲拍了半天,“你打算用你的小箱子砸扁我们谁的头吗?”

你可以质疑我的能力,但你不能质疑我的职业素养!余梦洲恼火不堪,大声说:“普通人修蹄子是怎么修,我就怎么修!把你们蹄子上的鬼东西拔了,再上点药,包扎好,就这么修!”

话一出口,四野寂静。

余梦洲捂着外套上的洞,不解地抬起眼睛,看到全部的魔马,统统沉默地盯着他,还有好几匹隐忍地呲出了自己的獠牙。

“难怪能蒙骗高耳,原来是个花言巧语的欺诈师啊……”亵舌上下打量着他,“你的魅力光环遮掩得如此完美,连我们都不曾察觉出来,以至于对你生出了微妙的好感。可你的愚钝害了你,为了活命,你竟不惜撒下这种粗劣的谎言!”

余梦洲懵了:“不是,我撒什么谎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得了,你不信,那你来试试嘛,试试又不要钱!”

亵舌十分恼怒:“还在喷洒无谓的甜言蜜语!”

自身的威严被一个小小的欺诈师所玷污,魔马不自觉地向前,朝余梦洲逼近过去,其它魔马也有学有样,吐出血红的长舌,嘶嘶地嗅探着余梦洲身上的气息。

“——停止。”

所有的恶魔战马身后,传出一个冷漠的声音。

余梦洲擦了擦脸上的汗,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在他的视线里,一匹遍体漆黑的恶魔战马立在那里,周身燃烧烈焰,犄角纂刻着赤红的纹路,它的鞍鞯比其它魔马都要沉厚、隆重,似乎那不是为了折磨它,而是为了尽可能地压抑它的本能。

“……法尔刻。”亵舌低声说,“可是他……”

“用不了多久,我们再次胜利的消息就会传遍这个魔域,”名为“法尔刻”的魔马漠然道,“到时候,将会引起又一轮挑战的狂潮,我们需要战争工匠。”

“他?可他是个骗子啊!”其它魔马难得惊诧地质疑了首领的命令,“只要我们愿意,魔域中如何技艺精湛的工匠大师,都会乐意为我们服务……”

“能来的,只有已经选择了阵营的工匠。”法尔刻说,“他身上则没有丝毫多余的气味,匮乏如纯净的岩浆。”

看到自己的族群俯首不语,马群的首领没有多看余梦洲一眼,只是下令道:“把他关起来,日后留用。”

情势急转直下,余梦洲话都来不及多说一句,就被提溜着扔进了锋利的骨笼,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