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神婚(三十二)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呢?”罗希一怔,旋即反问,“胜利者就是胜利者,这是失败者所无法比拟的。”

云池看了他半天,真是无话可说……合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去大闹萨迦的老窝?

罗希看着他,笑道:“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如今就在这里,就在我的面前……”

他伸出手,意欲用指腹拂过云池耳垂上的金印,云池冷冷地盯着他,还未完全触碰到,罗希的手指就是一顿。

他在半空中僵持半晌,还是放了下去,若无其事地笑道:“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来磨合彼此。”

云池几乎要被他逗乐了:“磨合?罗希,你以为世界是围着你转的吗?我还是那个所谓的人祭时,你的神眷者们指使你的风鹰,差点让我死在海上,那时候你不闻不问,如今多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印痕,你就准备坐收渔翁之利,认我当你的狗屁新娘?你还是做梦比较快!”

罗希宽容地笑着,神情宠溺地俯视着云池。

“巧辩,巧言,巧舌如簧。”神祇赞叹,“你说的都对,就当我是势利的小人,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规则如此,你就是我不曾开口放弃的人祭,你的所有权,也始终掌握在我手上。更何况,伪神把你捡走,为了遮掩你的行踪,更是杀了我的祭司,你怎么知道祂不是抱着卑鄙险恶的念头,觊觎你可以成为神明新娘的潜质?”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这可真是活脱脱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云池夸张地睁大眼睛,随即又挎起个脸,沉声道:“萨迦早晚会回来,你关得了我一时,关不了我一世,还是想想自己以后的下场吧!”

原来他的祭司真的死了,那这是岩延做的,还是西风做的?

总之,不管是谁做的,他们都失策了,显而易见,罗希完全可以让死人也开口说话……

罗希忧愁地叹了口气,似乎很为云池的固执而苦恼。

“不,祂再也不会找来了,”罗希遗憾地说,“人们常说,风暴之神的神宫就在世界的尽头,那世界的尽头在哪里呢?”

他抬起手,一缕微风萦绕着他的指尖,逐渐幻化出半透明的风灵形象,罗希鼓励道:“你看,仔细看。”

云池定睛看去,只见那只风灵的脊背上,居然驮着一座微缩的宫廷,仿佛被蚂蚁那么大的刀具噬咬出来的核雕,每一丝花纹、每一根线条都栩栩如生,上面甚至还有活动的小人,比一根头发的横截面还要微小。

“世上有多少风?”罗希凑近云池,亲昵地问,“你一呼一吸间,就产生了一股风,而我的神宫便存在于这些风的脊背上。亿万万支徜徉的微风、冬风、狂风、旋风、季风、信风……如此多的风,伪神能找到这里,找到你吗?这才是真正的世界尽头啊,无处不在的尽头!”

神明望着云池,得意地微笑,再次浮现在他俊美的面孔上。

“我和你,我们尚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啊,时间,多么可怕的怪物。”罗希悲叹道,“我见过坚不可摧的城池在风雪中缓缓地化为齑粉;我见过两个血海深仇的王国最终合而为一,它们曾发誓要不共戴天的子民终究相互结合,生产下新一代的子嗣;我见过陆地被海水吞没,见过海洋被隆起的陆地逼退……我见过太多了。而我呢,我有耐心,有恒心,更有毅力。”

罗希压低声音,轻声说:“一百年、两百年,或许你还不至于屈服,可是一千年、两千年,一万年、两万年……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你拿什么去铭记一个伪神?我很好奇,并且期待你无谓的挣扎,我的新娘。”

云池额上缓缓绽出青筋,掩在袖口中的双手亦攥紧了,直到罗希大笑着走远了,他还怔怔地站在原地,气得双肩发抖。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从罗希用言语搭建出的愿景上,感到了由衷的恐惧。他只是人类,根本无法衡量一个神祇的生命厚度,也无从和过于漫长的时光抗衡,但是当他逐渐冷静下来之后,云池忽然察觉出了不对劲。

——很多关键的问题,都被罗希回避过去了。

比如罗希既然对自己如此有信心,为什么趁萨迦不在家的时候,才联合了另一位神明来偷袭岛屿;比如他对第四代神明的身份只字不提,并且压根就不清楚过去的真相;他碰不到耳边金印的手,派人来哄骗云池脱掉的神衣……

他只是表现的很自信,很高傲,对一切都胜券在握,但实际上,他这种自信仅仅是差点骗过了云池这个人类,细想一下,便知道破绽百出。

云池松开了紧握的双手,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神明这种蛊惑人心的能力还真够可怕的。他刚才差点就在冲动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朝着罗希的后背招呼过去了,要是真这么做,那岂不是又送了一次?

他随便找了个软凳坐下了,只想知道萨迦什么时候才能从时神那里回来。

岛上的家、森林,还有小海獭,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样了,想起那个小海獭从他怀里甩出去的时刻,云池就揪心不已。

反正来都来了,总不能引颈就戮吧?他下定决心,还是站了起来。

得在这里打探一下,收集点有用的情报,试试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云池推开门,尝试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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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暗沉,阴云惊惶地遮蔽了阳光,四下不安地翻涌。茫无际涯的冰海上,没有一艘渔船还敢驶出码头,没有一只会游水的生灵还敢浮出海面,只因向来幽邃湛蓝的冰海,此刻可怖如煮开的浓墨,其上遍布的冰层雪川,就像葬礼祭奠的素衣,死透尸首的容颜,惨白到无一丝生机。

天地一片死寂,唯有一个男人行走在海面上。他直视着前方,每走一步,凝聚着血洼的冰层复又开裂,尽皆淹没到深不见底的暗海中去了。

再也没有万千盘旋的璀璨星尘,萨迦的双目全然漆黑,犹如长夜,仿佛永不消散的阴影。他轻柔地撕开了一只风鹰的羽翅,让它落在尖似小山的尸堆上。

岛屿的树木摧折,森林倾颓无章,居住的精灵们相互搀扶着,从废墟中爬出来。周围到处弥漫着海怪的血,一截蜿蜒的巨大残肢,正于浓黑的海水中沉浮不定,唯独剩下一只小海獭,正孤零零地趴在海滩上啜泣。

他看到的所有事物,一切景象,都在向他一遍遍地重复回放当时的场景:噩梦的侵扰,被逼无奈,只得逃出家门,向海水寻求庇护的云池,他躲避风鹰与风灵的搜寻,终于跳进大海,却还是被强行掳走的情状……

萨迦走过去,把小海獭托在手心上。

“罗希。”神明说,声线恢宏如万万人的嘶吼,又尖锐如快要崩断的琴弦,“罗希带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