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逆鳞

是很久之后江恶剑才知道,陶恣平日总让人觉得聒噪不已,倒并非全因他从小被众星捧月的长大而过于恣意,也在于陶梧自幼右耳听不见任何声响,陶恣不愿刻意凑近他的另一只耳朵,总觉是在提醒他,他的耳朵与常人不同。

所以每与陶梧说话时,陶恣便下意识的极为大声,欲让陶梧如常人一般听得清楚,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见了谁都大呼小叫的习惯。

“美人儿,我来了——”

而眼下,当江恶剑终于忙完了陶恣,笑嘻嘻地以为终能和司韶令共浴时,却只觉眼前蓦地溅起水珠,瞬时打湿了他满脸。

他一脚迫不及待地跨入浴桶,再定睛一看,原是司韶令已出去了。

“……”

哑然瞪着转眼间重新穿妥衣袍的司韶令,见他仿若看不见自己,心知他应是仍记着自己方才强行抱了他进来,再加上先前的账还未算清,江恶剑灰溜溜地没有开口,缩在水面吐了几个泡泡,像一只潜伏的鳄鱼,唯有视线始终不离司韶令。

“你又要干什么?”

一旁陶恣见司韶令走向昏迷的陶梧,不由紧张问道。

司韶令未理会他,自顾拧干盆中湿布,一声不响地在同样有些狼狈的陶梧身上也小心擦拭。

陶恣见状神色复杂,倒是又安静下来。

无疑,他潜意识里的私心是赌对了的,司韶令如今再怎么与南隗为敌,对向来维护他的陶梧师侄至少心存怜惜。

也只有司韶令这可以为一条疯狗而不顾一切的疯子,才不会像其他师兄弟们一样,为所谓的道义,劝他趁早杀了变为鬼士的陶梧。

一时间,本闹得鸡飞狗跳的四人,意外维持了许久这难得的“和睦”。

甚至让精疲力尽的陶恣不出片刻,就全身心放松地靠着墙角睡了。

他也就不曾注意到,司韶令眸底始终挥之不去的凝重。

因为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变成鬼士的人能够恢复如初。

陶梧才这般的年纪,难道真的要依靠清心曲,神志不清地过完一生?

“司韶令。”

而正当司韶令看着掌下已干净无尘的人发怔间,江恶剑也从浴桶迈出,满身久违的清爽,随意拢了把滴水的几缕发丝,忍不住从身后将人抱住。

他自然看得出司韶令心中所想,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抚,便低叫他一声,不再开口。

司韶令:“……”

直到察觉司韶令微微僵硬的身躯终有了挣动,江恶剑忙收回在他腹间伤疤轻轻摩挲的掌心,又蓦地抬手,以青山指隔空掷向壁顶机关。

趁上方石板大开,再次打横抱起司韶令,纵身跃回房内。

“你现在用不得轻功,咱们一回生两回熟,以后就习惯了哈——”

江恶剑一落地,正呲牙解释,不料尾音未落,他已不受控制地向后摔去。

耳畔稀里哗啦掉落一地笔纸,江恶剑愕然抬眸,任由自己被司韶令掐住喉咙,面对着面地按压在桌案。

看司韶令脸色不善,明显已忍耐许久,江恶剑以为他这是要来清算总账了,想了想,仰脸哑笑一声。

艰难道:“你……不必这么用力,反正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绑着你。”

他确实后怕极了,若不是这房里恰好置了那一间密室,后果不堪设想。

而司韶令此刻却一改在密室内的淡然,死死盯着江恶剑示好的表情。

“你真的,什么都听我的?”

“自然——”

“那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发现铜钱被我调换的?为什么偏是江寨覆灭的时候?”

“……”这问题显然出乎江恶剑的意料。

——从江寨覆灭那日,我得知你换了我的铜钱,我其实就……心悦你。

他说这些话时急于向司韶令表明自己的真心,也是一番放肆过后兴奋得过了头,竟没能仔细斟酌再开口。

目光锁紧江恶剑一瞬发僵的笑容,司韶令又紧接着问道:“你当初一心打算娶林厌,为什么偏在那日改变主意了?”

“仅是因为,你不再是天乾?”

“那你放弃与他的约定,并非不喜欢,而是碍于同为地坤,不愿耽搁他么?”

“……”

没料到自己的表白反而在司韶令心里又激起这千层波澜,江恶剑心下微有悔意,停顿须臾,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对林厌……早就已经没有那种心思。”

可惜,其中缘由在江恶剑脑中一刹闪过,掺杂着那日所有刻入骨髓的,他已许久都不曾回想起的不堪,江恶剑瞪着眼睛,面对司韶令眼底灼烫,实在难以启齿。

“为什么?”奈何司韶令不肯放弃地追问。

“……”江恶剑凝滞半晌,再三努力,依旧一阵尴尬的沉默。

他干脆话锋一转,答非所问道:“你刚才说的铜钱……”

“那个是因为,林厌送的那一枚,上头实际有一道不怎么起眼的豁口,可我那日……恰好发现耳朵上这枚,竟是完整的。”

说着江恶剑又一笑:“后来我反复回忆,想到这铜钱曾被我不小心弄丢过,是你帮我找回来,自那之后,我就一直戴在身上。”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并没有找到,为了不让我失望,才特地又另换了一枚新的给我,谎称是——”

“你猜错了,”司韶令这时打断他,倒不打算隐瞒,“从一开始我就看那铜钱不爽,所以不是你自己弄丢的,是我趁你不注意,扯下扔了。”

“……”

江恶剑闻言愣住。

江寨覆灭之后,除了妹妹,他本对一切再无眷恋,只念及那铜钱算是司韶令的一番心意,所以才没有舍得丢弃。

却怎么也没料到,原来……是被司韶令故意调换了?

而不待他再细细体会内心顷刻铺散开的惊诧,司韶令随后又开口。

“我从未强行问过你,但直到现在,你依然不愿意告诉我,那一日在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是么?”

俨然听出了之前江恶剑有意避开关于林厌的事,司韶令再说话间,语气已倏地冷下。

“……”江恶剑凝望着他眸底阴霾,不免想起他在北州王庭因林厌而失控的那几日,心里已隐约清楚,所有涉及林厌之事,似乎都是司韶令的逆鳞。

但这一次,他无法如司韶令所愿。

他不在意任何人的耻笑,却唯独对司韶令,有些事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阿邵……”

江恶剑哑声轻唤,嗓音破天荒的泛起氤氲,裹着多年来已鲜少流露的糯软,忽地撑起身,去亲司韶令近在咫尺的嘴唇。

莫名的,他无比渴念刚重逢时,司韶令曾在他脸上密集落下的吻。

却未成想,江恶剑抻着脖子才刚一触及那片柔软,只觉勒紧的喉咙一松,下一刻,连同紧覆在身上的暖意也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