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寨

司韶令看得的确清楚,却也不清楚。

清楚的是,江恶剑这条疯狗自相逢起,故意处处挑衅,恶态百出,一心求死在他的剑下。

不清楚的,则是即便退了眼前薄纱遮挡,明月皎皎,他视线所及,亦是一片灰寂。

这在场所有面孔,在他黯淡的眸底,皆如晦暗浊流,无丝毫光彩。

他像被封入永无天光的潭渊,黑沉窒息,却也仅剩如此一线与世隔绝的生机,才能让他暂时忘却岸上的触目血海。

一切还要从私炼洗骨丹之术在江湖中突然肆虐说起。

洗骨丹——也曾被唤做“洗骨定乾坤”,顾名思义,分为“定乾”和“定坤”两种,是可使人任意分化为天乾或地坤的丹药。听上去神乎其神,服用后对身体所造成的后果实则不堪设想。

所化天乾虽可得一时所向披靡,却会愈发嗜杀成瘾,成为只知杀戮,供人驱遣的“鬼士”,直至暴毙而亡。

而化坤便更残忍了,以这种丹药分化的地坤,不仅性命堪忧,更痛苦的是情期并不似寻常地坤般每每只需数日,而是冗长无尽头,这些人要么沦为烟花之地取乐的工具,要么不能忍受自尊被践踏,选择自戕。

最初,这丹药是由擅长用毒的北州人炼制,意图无形中瓦解南隗兵力,不过二十几年前边陲一战,随着与北州新王达成协议,两国约定此后联手剿灭这伤天害理之物。

可惜炼制方法仍是暗暗流传下来,成了众多奸佞者满足私欲的利器。

只因为洗骨丹最可怕之处其实在于,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往往最深受其害。毕竟无论豢养鬼士还是荒淫纵欲,被迫服用丹药的,多数都只会是弱者。

好在朝廷与武林众派几次群起攻之,大多炼制丹药的人都被剿灭,丹药也悉数销毁,久而久之,无人敢再大张旗鼓的借此残害他人。

只唯独除了——地处偏僻深山的江寨。

江寨寨主江盈野,人如其名,杀人盈野。整个江寨都在他的带领下私炼丹药,再以重金贩卖,同时不断劫来无辜之人强行灌以丹药来制造鬼士御敌,附近百姓无不对其又恨又惧,甚至都叫那里是“吃人寨”。

朝廷与五派几次围剿都以失败告终后决定,需一人隐瞒身份潜入山寨,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方可一举剿灭。

当然,此人定要聪慧机警,又身手轶群,最好年纪尚轻,看起来不易引人怀疑。

五年前,司韶令也不过是十五岁未分化的少年,但父亲曾是五派之首,又自幼武学天赋惊人,尤其精于内力修炼,一早便入了以内力名扬天下的擎山,深得当时被奉为“擎山七英”的几位师兄们厚爱。

这一任务几经商议,最后交予他的手上,且此行必凶险万分,待他完成任务回到门派,也是成为掌门继承人之时。

掌门位置于司韶令而言自是犹如尘土,他从始至终,仅为能像他父亲一般,此生不负侠骨罢了。

便一去半年,果真如众望所期,重重倒悬之危,一一被他惊险化解,眼看计划顺利,成败在此一举。

谁料世事渺茫,不知哪里出现了纰漏,就在最后攻寨当日,司韶令的身份猝然暴露。

尽管最关键的消息已经传出,那一日过后,世间再无吃人寨。

但最先去接应的擎山七英却全部遭人暗算,惨死在寨里,无一生还。等五派其他人赶到,在地牢中发现被江盈野残暴折磨的司韶令,除去遍体麟伤,他双目盛满血泪,也几乎要咽了气。

即是自那时起,司韶令眼中再不能看到任何色采,更见不得日光,总要借助眼纱来遮挡,才可在白日如常走动。

后来江湖也有传闻称,司韶令是因为错信江盈野之子,遭其出卖,才致使擎山损失如此惨烈。所以他即便完成了任务,也无疑是擎山不可原谅的罪人,再无脸回去,更不要说继承擎山掌门。

那江盈野之子,自然就是江恶剑。

“司少侠……你该不是忘了,你那些师兄们都是怎么死的?”

此时此刻,连江恶剑都再忍不下去。

什么主子不主子,他与他隔着血海深仇,他竟还不杀了他?

而村民们仿佛被点了哑穴,像是既觉尴尬又无从辩驳,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司韶令竟就旁若无人的,把江恶剑连人并笼子一起带回住处。

来不及诧异他这过分简陋的破院,眼见司韶令又默不作声的打开铁笼,将他扯出,一路拖进屋内。

一头摁在榻间,原本一尘不染的床褥瞬时沾满污迹。

一边粗喘一边抬臂挡住司韶令蛮扯他衣物的有力手掌,江恶剑这次回头笑道。

“真要来?那你先别猴急,也不必多此一举,穿着这些其实更带劲……”

回答他的,却是动作并无迟疑的布帛撕裂声。

与此同时,布满结痂与化脓的新旧伤口贴着线条硬朗的背脊,刹那展露了出来。

司韶令没有停顿,猛地再一拖扯,干脆将他身上所有烂布都除尽,手臂、胸口、双腿立刻一览无余。

入眼至少数十道划痕,有的深可见骨,尤其腰后的一道新伤,血肉模糊。

不久前给他踹进笼内那一脚,便是恰好踹在这里,让他动作有片刻的停滞,才叫司韶令看了进去。

那女娃拼死不愿松手,司韶令出剑斩断他袖角的一瞬,也依稀可见他手臂上的伤痕。

“你五年前便已分化天乾,后来为什么成了地坤?”

没想到司韶令开口第一句是这般,江恶剑微顿了顿,模糊又猥琐地答道:“爽呗。”

司韶令像是猜到他必不会老实交待,脸上倒无变化。

只紧接着问:“你说的爽,是指发情的时候,用剑砍伤自己?”

这回却眼皮一跳,江恶剑没想到他这么快便看出身上狼藉皆是他自己所为。

却也只是翻了个身,江恶剑没知觉般赤着坐起来,嗤笑道:“痛就是爽,你这毛没长齐的小天乾,还不懂。”

没注意司韶令眼底一闪即逝的森冷,他又抬头道:“你到底还杀不杀我?给个痛快。”

“……”

司韶令沉默半晌,屋内其实只照进微薄的月光,炉火还未点燃,四处流窜的是透骨的霜凉,他站在昏暗中,定定看着江恶剑与当年判若两人的疯妄。

随即硬声道:“我说了,做你主子。”

“嗤——”

江恶剑闻言下意识的不屑发笑,却笑到半途,头皮一紧,抬眼见司韶令突然扯起他散落身后的乱发,动作粗暴地拧成发髻,又拉起他双臂,将他双手也与头顶发髻摁在一起,最后以眼纱紧紧绑缚。

“原来你喜欢绑起来的……”

而江恶剑被重新推倒在榻上,胸膛一起一伏,正恍然失笑,笑着笑着,神情突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