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宫灯的纱罩里飞进许多细小的蚊虫, 它们在里面胡乱地爬行,没头没脑地乱撞,找不到出路, 然后会在天亮之前, 悄然死去。

萧鹤抱着齐暄宜的尸体坐在长春宫冰冷的地面上,他身上的血都已干涸,凝固成一轮暗紫色的月亮。

他垂眸望着怀中的齐暄宜, 他的脸好像从没有这样白过,嘴唇青紫,身体僵硬, 可是萧鹤仍旧忍不住去幻想,也许在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齐暄宜会从睡梦中醒来, 睁开眼, 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是骗他的。

他没有醒来。

这一次齐暄宜是真的走了, 这个总是自私自利小皇帝真的走了, 他们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当晨曦的光透过窗棂,落进长春宫时, 宫灯下面已堆满了蚊虫的尸体。

萧鹤抱起齐暄宜,缓缓起身, 他在那里坐得太久了,起身的时候脚下踉跄, 差点摔到了怀里的人。

他低头轻轻对他说了句抱歉,没有人回应他, 就算他摔疼了他, 齐暄宜也不会再说出任何埋怨的话了, 长春宫里所有的声音都在昨夜被一头无形巨兽吞噬掉了。

萧鹤走出长春宫,外面明媚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许久之后,他抬起头,遥望远方,重重红墙之外,是连绵起伏的青山。

齐暄宜的后事全由他一手操办,他为小皇帝换上他往日里最喜欢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进棺椁里,在棺椁里放满他生前的常用之物,最后合上那棺盖。

做完这些,萧鹤愣愣地在棺木旁站了很久,他手里握着封棺的钉子,却怎么也钉不下去。

齐暄宜在里面会不会怕黑,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寂寞?自己该进去陪着他才是,只是这棺木太小,他若进去,娇贵的小皇帝该嫌里面拥挤了。

他找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为他挖了坟,立了碑。

做完这些,萧鹤坐在墓碑旁边,望向前方埋葬在矮矮坟丘里年轻的爱人。

他今年还不到而立,却感觉无比的衰老,仿佛一夕之间身上的生气都被抽空,他的身体仍然康健,灵魂却随着齐暄宜的尸体一同被埋入漆黑的地下,再不见天日。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秋风瑟瑟,潇潇雨落,枯黄的叶子从树梢飘落,在他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层,萧鹤僵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他好像要随齐暄宜一起在这里死去。

直到两天后薛青临找来,才将他从这场大梦中唤醒,萧鹤从地上爬起身,拂去掉身上的落叶。

“他怎么会中毒?”他向薛青临问道。

眼前的萧鹤衣衫褴褛,头发凌乱,满目怆然,竟不似个活人,薛青临知道齐暄宜死了他定要伤心难过,却不想他会颓废至此。

情之一物,果真是害人不浅。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满是内疚,他同萧鹤道:“凶手是齐暄宜旧日的属下,名叫丁聂,他招供说,他给齐暄宜喂了一粒三月红,让他在一月之内毒杀了你,便会给他解药。”

那时候薛青临他们想要把齐暄宜身边的残党一网打尽,所以丁聂出现在齐暄宜身边的时候,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去阻止,他们哪里能想到丁聂居然会给齐暄宜这个主子下毒。

丁聂恨毒了萧鹤,若没有萧鹤的出现,齐暄宜也不会那般的昏庸无道,以至于才过了短短的一年时间就断送了齐家数百年的基业。

这都是萧鹤的错,陛下待他那样好,他却恩将仇报,帮助那些狗贼夺了陛下的江山,还将陛下囚禁了起来,自己早该一剑了结了他。

可陛下被这个狐狸精迷了心智,执迷不悟,他要让陛下清醒过来,要陛下亲手杀了这个叛徒。

丁聂没想到齐暄宜会吃下那粒销魂丹,两种毒药在他的身体内冲撞起来,使他痛不欲生,无药可医,那场无知无觉美梦很快就变成一场毕生难忘的梦魇。

薛青临话音落下许久都没听到萧鹤开口,他问:“萧鹤,你在想什么?”

萧鹤看着那墓碑,轻声说:“如果那天我留在他身边,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如果他们没有分开,齐暄宜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他曾对薛青临说,他可以替他的陛下去死,到最后却是齐暄宜为他死了。

天意弄人,便是如此吧。

薛青临又叹了口气,纵然即使到现在,他仍旧是很讨厌齐暄宜的,他时常觉得后悔,或许当日不该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的,他没想到齐暄宜能狠下心让萧鹤亲手杀了他。只是这一桩事,齐暄宜并没有对不起萧鹤的地方,他客观地道:“他没想要毒杀你。”

所以就算那个时候萧鹤没有与他分开,他们的结局大概也不会有所不同。

“我知道。”萧鹤说。

这好像更让人难过了。

萧鹤弯下腰,亲了亲齐暄宜冰冷的墓碑,然后对薛青临说:“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薛青临问。

“不知道。”

薛青临动了动唇,他本想说他们还需要他,但是如今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了,终归是他们亏欠了萧鹤。

萧鹤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一个齐暄宜,可最后齐暄宜还是死了。

那些话薛青临已无颜去说,只能叮嘱他道:“你不要做傻事。”

长风卷起漫天的黄叶,萧鹤嗯了一声,背起当年齐暄宜为他铸的长剑,转身往山下走去。

他终究是在怨着薛青临的,他说会让齐暄宜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可最后却给了他们一个这样惨烈的结局。

下山后萧鹤遇见一癞头和尚,和尚疯疯癫癫,唱着不知从哪里听来淫词艳曲,引得众人一阵哄笑,却在萧鹤面前恢复了半刻的清醒,他双手合十,对萧鹤说:“施主不必太过悲伤,你们终有一日会再见到的。”

萧鹤看他,问:“是在来生吗?”

和尚摇了摇头,对他道:“等时候到了,施主自然就会明白。”

这一年的冬天,萧鹤去了南边的那座边陲小镇,他在囚禁了齐暄宜的那间小院中住下,夜晚的时候他站在庭中,仰头望向夜空,齐暄宜一个人被囚在这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想要齐暄宜爱他,可到了最后,他怕齐暄宜爱他。

近来他总是会想,自己是否过于优柔寡断,若是那时他再强硬些,未尝不能从薛青临手中救出他来。

只是这世事从不给人重来的机会。

夜凉如水,月华似练,他睡在冰冷的石台上,梦里他回到了关雎宫,齐暄宜一身红衣华服,坐在纱帐里面,等着他来,等他很久了。萧鹤心中一悸,只觉得眼眶发热,就要落下泪来,他快步走上前去,撩开帐子,却见里面的齐暄宜面如白纸,七窍流血。

他已死了,他早已死了。

萧鹤瞬间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望着满天的星斗,许久后,轻声问:“齐暄宜,你那时到底都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