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孙员外

我不想再待在扬州了

翌日, 待到日头高升之时,瑜珠才披着自己唯一的一件大氅打开院门,而周渡果然就同阴魂不散一般, 守在她的屋外。

冬日的清晨冷的厉害, 尤其这几日还在化雪, 即便升了太阳,也依旧挡不住钻心的严寒。

瑜珠没有走到他跟前, 只是站在院门边上, 与他隔了几尺距离道:“你想去哪里?我今日还得早些回来准备活计,没有太多功夫同你风花雪月。”

看着她即便收了那箱子衣裳, 却依旧穿着自己的旧衣, 周渡觉得自己心又被剜了一寸。

他强撑着浅浅的笑意,道:“去鸿园走走吧, 我听闻扬州的鸿园出名, 就在护城河边上,风光绝佳。”

“你倒不怕我走到护城河边, 直接就当着你的面跳下去。”瑜珠冷漠到没有一丝弧度的嘴角冰凉地嘲讽着他, “周渡,我说过,你再逼我, 我就跳江给你看, 从不是玩笑。”

“我不会再逼你,我说过是最后一次, 一定是最后一次。”周渡心痛地上前了两步,居高临下看着她, 目光中充满了落寞, “瑜珠, 我当真不会再逼你,就今日,这一日,好不好?”

“明日我就收拾东西回上京,你要在扬州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再阻拦,也不会再干涉,你好好的,过你想要的生活。”

“不会再阻拦,不会再干涉,当真?”瑜珠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晰,凝视着他的眼珠子也一动不动。

而周渡也比寻常还要认真地噙着眸光,道:“当真。”

瑜珠点点头,一言不发转身向外去。

周渡今日没叫人安排马车,扬州城比起上京来不算大,他前几日坐着马车绕了一圈,觉得步行才能更好地赏到这座江南城镇的美。

他跟在瑜珠身边,一路沿着护城河畔走,甚至还小心翼翼地自己站在靠近河岸的外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幸而没有万一。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鸿园,这是前朝一位扬州太守命人修建的花园,专种他喜爱的各种各样的梅花,绿梅,红梅,白梅……同冬日尚未消融的冰雪在一处,别有一番滋味。

而今日在园中并不只他们二人,瑜珠走到亭子前,便见有人折了一枝梅花,正与自己心仪的姑娘示好。

“梅花性高洁,世人大多喜爱,姑娘便有如此花,凛冬盛放,不畏严寒……”

“凛冬盛放,不畏严寒,却也免不了被人的手一把摘下,玷污清白。”瑜珠泠泠的声色响在这不大不小的园中,清晰地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折花的公子登时变了脸色,冲瑜珠喊:“你骂谁呢?”

瑜珠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再多说,春白和彰平便已经主动上前,示威般的拦在他们身前,不叫他们打扰到自己的主子。

瑜珠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周渡的脸色却显而易见地不是很好,陪她逛了大半的园子,才道:“你不喜欢梅花?”

“我不喜欢被人看管的梅花。”

被禁锢住的自由,被监视的人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喜欢。

周渡默默攥紧大氅底下的拳头:“我说过不会再打扰你……”

“我知道,我也不曾说是你。”

就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周渡瞧着她在冰天雪地里越来越清澈无瑕的眼神,无端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一阵彻骨严寒。

这样的瑜珠叫他记起当初他要出发去往燕地前,送他到城门口的瑜珠。

也是这样冰冷,也是这样了无生趣,叫他看得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与从前还能在他面前面红耳赤、据理力争的瑜珠相比,截然不同,无比苍白。

他好像终于也开始慢慢意识到,或许他当真是错了,瑜珠不想见到的是他这个人,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高兴的,他对她最好的方式,该是放手。

可他好不容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瑜珠,怎么舍得就这么轻易放手呢?

瑜珠已经不会再主动走向他了,他若再不能主动向瑜珠多走几步,他们就当真,没有任何可能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的,还是继续走在瑜珠身边。

午饭是在鸿园边上的酒楼里用的。瑜珠没什么胃口,只随便夹了几筷子自己眼前的青菜叶子,周渡看不下去,给她舀了一碗山参鸽子汤,可她一口没喝。

周渡道:“你不想我再束缚你,可你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赌气,我说过,这都是周家欠你的,那些衣裳、首饰、补品、菜肴,没有一样不是你该得的……”

“我是拿什么得的?我的名声,我的清白,还是我的身体?”

瑜珠放下筷子,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却是深深的后悔与无尽的自嘲。

“周渡,我这辈子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自己的事,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没留在山上的寺庙里,而是跟着你爹上了京城。”

“京城当真是好,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样子,就连家族里的腌臜事,也是我闻所未闻的稀奇。”

“我初进你们家时,你们就曾同我说,你们对我的好都是我该得的,因为我祖父祖母曾于你们家有恩,没有他们,就没有你们周家的今日。而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败坏一地的名声,被人指点的羞辱,你如今居然还同我说这是我该得的,那往后,你还要如何报答我?叫我在扬州城也继续待不下去,迫不得已只能跟你回京城,是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周渡不曾想,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引起她这样大的反应。

而更可悲的是,瑜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没有反驳的权力。

因为皆是事实。

望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瑜珠摇了摇头,抹了把眼角的泪水,道:“我累了,想回去了,你别再跟着我,从今往后,也不必再来见我。”

说罢,她好似终于得到解脱一般,闭眼忍不住落了一滴泪,转身决绝离去。

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她与周渡都是十分相像的人,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东西,都可以表现的冷漠到极致。

明明先前她骨子里带着的清冷,并非是这种意味。

望着她一下也不曾停顿的身影,周渡心下抽痛了一瞬,却还是跟了上去。

他心底里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不知是什么。他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瑜珠。或许是他已经在脑海中不断告诉自己,该放过她,又或许是他隐隐已经察觉到,瑜珠可能会因为他的不断出现而选择再次离开扬州城,去到另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而不论是哪个,都无法叫他的思绪冷静下来,不再去看这可能的最后几眼。

虽然瑜珠从始至终都未曾回头看过他一眼,在他面前紧紧关上的院门,仿佛隔绝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