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野星为灯

屋外萤虫飞舞, 窗台上那个破瓦罐里新插的扶桑花枝随夜风摇曳。

外婆同顾嘉年讲了一个故事。

是独属于那个年代的,并不算新奇,却真实存在过的故事。

五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

梨花压满枝桠的季节。

一位体弱多病的富家少爷带着仆从到乡下养病, 住进祖上修建的洋房别墅。

他听从医生建议, 每天清晨都要绕着河边走三趟。

于是每天都能见到一位在桥洞下浣衣的乡下姑娘。

久而久之,少爷实在无聊, 有一次便走下河道, 与姑娘攀谈起来。

起初并不愉快。

两个人的价值观、人生观截然不同。

一个是受过先进教育、矜贵桀骜的富家少爷,一个是安守本分、被家里安排着成年就要嫁人的农家女孩。

她嫌他聒噪傲慢却四体不勤,就连穿衣吃饭都要依靠佣人。

他说她唯诺迂腐且大字不识,甚至最简单的儿童读物都读不懂。

谁都瞧不上谁。

可是后来, 少爷屈尊降贵教女孩识字看书,给她讲新时代,讲开放, 讲男女平等、恋爱自由。

讲女孩子也应该拥有受教育的权力。

女孩呢,则手把手教少爷洗衣做饭、种菜放牛, 逼着他每天陪她风吹日晒、翻山越岭。

说只有接了地气, 身体才能结实。

他们就这样拌嘴吵嚷了一整年, 谁都没有戳破那层暧昧的窗纸。

直到女孩快要满十八岁,家里开始给她相看人家,而少爷也身体大好,即将要被接回城里。

说是家里打算送他去留洋。

少爷走的前一天晚上,送了姑娘一束亲手栽种的玫瑰花。

他别别扭扭拧着眉毛,埋怨道:“托陈叔从昼山城送来的种子,可贵了。我连着种了好几茬,全都死了,只长成这一株。你教我种菜的办法根本就没有用。”

姑娘接过那束从未见过的火红, 眼里有泪,语气却好笑:“我教你种萝卜白菜,可没教过你种花,能生搬硬套么,傻子。”

“我明天就走。”

“嗯,我知道。”

“下个月你要成年?家里在给你说亲了?”

“嗯。”

少爷的喉结上下滚动,踌躇着思考,到底要不要带着她离经叛道、搅乱她平安顺遂的人生。

怕她不答应,更怕她后悔。

没想到姑娘却先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下个月五号我过生辰,你来的话,我们可以……”

她把玫瑰捧进怀里,花刺扎进胸口:“我可以跟你一起走,你带我去坐你说过的火车和汽车,好不?你不是说你曾经跟着家里去过北方的玫瑰庄园品酒,我们也去好不好?我喜欢这红色。”

“好,”少爷突然伸手抱住她,盯着她白皙的脖颈,哽声道,“跟你一起,去哪里都好。往后我给你打一串项链,红宝石的,比玫瑰还红。”

……

“可是那天他没有来。”

“我等到半夜,仍是不甘心,于是从家里偷跑出去,跋山涉水到了昼山。去往他曾经说过的那个地址。”

“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勇气,从前走过最远的路就是到镇上赶集,我甚至都没想到我能到昼山。”

听到这里,顾嘉年泪眼朦胧地摸着外婆眼角的皱纹,问当年那个孤注一掷的姑娘:“那……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姑娘说,“我在他家后门坐着,等到了刚从云陌回来、风尘仆仆的陈叔。我才知道,原来他病了,病中让陈叔替他赴约。没想到陈叔在路上耽搁了,这才与我错过。”

“陈叔带着我从后院小门进去,隔着窗口的一树玉兰,我见到他。”

“身子才刚好的人,又那样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脸白得像鬼。说是同他父亲争吵,推搡之间撞到了脑袋。什么脑震荡,发了高烧,他父亲硬着心肠不肯请医生,我去的时候他还神志不清呢。”

“陈叔说,他买好的两张火车票被家里人发现了,吵了好大一架,还以绝食抗议。”

“陈叔说,他让我等等他,他会赌赢的。”

外婆叹了口气。

“是我没有等他,我怕他把自己给赌没了。”

“我从昼山回来,听从了家里的安排结婚,让陈叔转告他各自安好。后来听说他身体好了,去留了洋。”

姑娘与少爷的故事戛然而止。

红玫瑰与红宝石,只是记忆里脱离轨道的一场梦。

但外婆的叙述却在继续:“我回来的那天也以为人生就此中断了,看不见未来与前路。”

“但停停,人生不会就此中断的,时间是最能抚平一切的。人很脆弱,但同时又最强大,等过些年你会发现,没有什么坎是一个人跨过不去的。”

“我和你外公结了婚,他是村里的会计,人很腼腆,长相也秀气。他也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子,是从北方来的下乡知青,我见过。长得漂亮、很有学识和礼貌,待人也亲厚,从来没有高高在上的做派。”

“她插完队回北霖读大学了,同他偶尔有书信往来。”

“但你外公和我不一样,他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一辈子放在心里。”

“结婚那天我们就说好,这辈子就当战友,把剩下的岁月当作战场,一起拼搏到最后。”

顾嘉年揩了揩眼角。

她在听故事的过程里,已经猜到那个少爷是谁了。

也意识到迟晏曾经递给她的那盒红宝石项链,并非不小心拿错。

“阿婆,那你……没有遗憾吗?”

外婆想了想,说道:“我也以为会有遗憾,可到头来仔细想想,好像没有。”

她温和地看着顾嘉年,一字一句地说:“姑娘后来有了一个聪慧拔尖性格要强的女儿,两个资质平平却性情敦厚的儿子。往后的岁月里,她又添了两个鬼头鬼脑的孙子。最最重要的是,她有了一个宝贝外孙女,那是上天送给她最珍贵的礼物。”

“从前往后看,人生荒唐到过不下去;但从后往前看,其实每一年都是嘉年。”

“停停,你的坎,也会过去的。”

“嗯,”顾嘉年抱住她,眼泪浸透她的白发,“会的,我要去复读了,阿婆。”

*

第二天吃过早饭,顾嘉年背着书包去爬墙虎别墅,她像往常那样用钥匙开门,轻手轻脚走进客厅里。

只是没想到迟晏已经睡醒了,正坐在书桌后一边喝咖啡,一边散漫地敲着键盘。

顾嘉年把书包放在沙发脚下,惊讶道:“迟晏,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往常他最早也得十一点多才会起床。

迟晏抬眸睨了她一眼,语气好笑:“想起就起了,管这么多?怕我打扰你看书?”

顾嘉年连忙摆摆手:“哪有,而且我今天不打算看书,既然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