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光年以外

顾嘉年转学到北霖的时候刚过七岁生日, 爸妈安排她插班念了二年级。

她在云陌无忧无虑地玩了六七年,幼儿园里只学过简单的算数,多数时间都在跟着老师做游戏。

然而北霖的那些孩子们, 经历了胎教早教、双语幼儿园到精英学前班。

他们和顾嘉年站在一起,仿佛巨人对上小矮人。

顾嘉年起初自然跟不上。

好在小学的知识简单,她又迫切地想要讨爸妈和新老师的欢心, 学得十分努力。

上课认真听讲、回家一丝不苟地完成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

就这样,顾嘉年的成绩越来越好,小升初的时候考上了东城区最好的智华初中。

成绩出来那天, 爸妈恨不得昭告天下。

他们带她去吃必胜客,给她点了一个大大的披萨, 她至今都记得, 那个披萨是黑椒牛肉味的。

他们还带她去游乐场,在飞驰的过山车上神采奕奕地夸她是个小天才。

顾嘉年就这样在飘飘然的氛围中迎来了初中生活。

智华初中作为片区最好的初中, 教学难度大、竞争压力同样也很大。

从第一个学期开始,顾嘉年便发现自己对数学和物理缺乏天赋——学习不再像小学时那样,只有肯付出就有回报。

能考上智华上学的孩子,大部分基础都很好。

老师讲课速度快,尽管顾嘉年全神贯注地听、一丝不苟地记笔记、课后认真做习题, 依旧很难跟上课程的节奏。

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一个漏眼很大的筛子, 那些公式和数字熙熙攘攘落进来, 毫无保留地被筛出去。

老师们自然喜欢理解能力强的学生,这是人之常情。

但显然顾嘉年并不在此类。

她还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拿着习题集鼓起勇气去问数学老师。

数学老师说完解题过程, 她思考过后依旧难以理解。

问到第三遍的时候,数学老师没说话,只是皱着眉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就好像她是什么外星生物。

“动动脑子吧,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顾嘉年的血液冲上脸皮,从此再也不敢去问问题。

在这样的状态下,期中考试排名出来了。

她的数学和物理成绩排在全班倒数,总成绩也只是下游。

她灰心又难过,捧着成绩回到家想要得到爸妈的安慰,却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比她更甚的不安与焦虑,以及愤怒。

他们不停地拿着试卷质问她原因,说她这样下去会完蛋,考不上好高中,也考不上好大学。

仿佛她不是期中考试没考好,而是坠入了一个黑暗、恐怖、深不见底的洞穴。

之后的每一次考试之后。

顾嘉年看着爸妈一次次走进房间,因为她的成绩而争吵。

起初还会关上门,后来连虚掩都懒得,仿佛就是故意吵给她听。

他们彼此埋怨对方的教育方法、激动地指责对方不上心,甚至到最后开始辱骂对方的基因。

“我从小数学就很好,肯定都是因为你,要不然她会这么蠢?数学老师说,她怎么学都学不明白!”

“我从云陌一步步考到北霖上大学,我蠢?我看你女儿就是像你,没脑子,一根筋!”

顾嘉年躲在门后无声地哭泣。

她想要推开门走进去,想要辩解说自己不蠢。

她想向他们保证,她会好好努力的。

就这样,初一下学期到来。

顾嘉年拼尽全力地学着。

她把所有的杂书锁进书柜,咬着牙刷题。

既然脑子笨,那就多练习。

她做了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习题集,每天晚上在爸妈睡着后继续爬起来预习、复习,一直学到半夜一两点。

那段时间虽然辛苦,可她心里还有期待。

她还记着小升初考试之后爸妈脸上的骄傲,她为了证明自己仍是他们口中的“天才”,宁愿拼上一切。

顾嘉年的努力最终取得了成效。

初一年末的期末考试,顾嘉年的数学和物理成绩有了大幅提升,再加上一直还算不错的语文、英语,总成绩从中下游慢慢爬进全班前五。

爸妈十分惊喜,焦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从前那种适然的骄傲。

他们松开的眉头和赞许的眼神让顾嘉年感到心满意足,暗自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她似乎摸到了一点学习的节奏——为了在爸妈面前维持所谓的“天赋”,为了跟上大家,她情愿付出加倍的时间和努力。

可惜没过多久,爸妈的骄傲像泡在漏气发酵瓶里的酸菜,飞速变质。

初二入学家长会上,班主任找爸妈谈话,她称赞顾嘉年是一个可造之材,是个重点高中、重点大学的好苗子,理应更进一步。

她直言顾嘉年的理科成绩虽然有进步,但依旧不够稳定,她语重心长地希望父母能好好督促她进步,绝对不能懈怠。

那天,爸妈从学校回来之后,仿佛被打了鸡血。

他们不再满足于班级前五,而是开始关注年级排名、片区联考排名。

他们侃侃而谈,他们壮志凌云,北霖大学、昼山大学、南漓大学……这些赫赫有名的顶尖学府仿佛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他们激昂地描绘着他们所希冀的、属于顾嘉年的美好前程。

于是,从初二上学期开始,爸妈为她请了数理化的家教。各个科目每周额外上三次课,每次两个小时,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课余时间。

顾嘉年刚找到的节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爸妈急切地想要得到结果,每个家教几乎只试一两个月,期间如果顾嘉年的成绩没有提升,就立刻换人。

顾嘉年性格慢热,很难与人快速亲近,往往还没磨合好就已经换了个家教。

那段时间,顾嘉年觉得自己像是养殖在池塘里的贝类,被硬生生塞入一个又一个粗粝的石子。

她忍着疼痛努力地想把那些石子变成珍珠,可还没成功,旧的石子便被血淋淋地掏出,新的、坚硬的石子又塞进来,永远没有痊愈的一天。

她又如同一座破旧的旅店,接待着来来往往、面目模糊的旅人。

他们大多只住一到两宿,没人有时间真正停下脚步了解她、修缮她。

就这样,她的成绩不进反退。

从班级前五,到前十,到前十五,再退回到中游。

爸妈的失望与谩骂像是一把把尖刀,一次一次扎进她的皮肉,她开始知道,原来骂人的词汇量可以这么丰富。

原来在他们眼里,她竟然比这世界上最不堪的事物更为不堪。

他们不甘心地掰着手指头,控诉家里为她请家教而花的钱,和为了提高她的成绩付出的精力与时间。

一笔一笔,通通是叠加在她身上的罪孽。

顾嘉年从那一年开始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