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山有灵

三月初三, 春风阵阵,穿林走叶。

郁葱葱的林径边, 一树木棉花压梢而生, 瓣红胜火,被人单手捉住。

那手又窄又薄,肤光清润如雪,指似纤葱, 受一枚小戒扣住——淡白, 玲珑, 净透如新,不见丝毫磨损, 显是备受呵护。

阿萝牵了花,凑到近前,眸光清亮, 映出丹花轮廓。

她问:“子玉, 好看吗?”

“好看。”魏玘道,“只是……”

他收了声,垂下修颈, 望向怀中竹篮。

篮里花团锦簇, 柔枝堆叠其间,各色交相辉映,几乎装满整个春日。一条小蛇藏身叶下,被压得不堪重负,幽幽吐着信子。

“嘶……”阿莱很不满。

魏玘不由莞尔, 向人呈上竹篮:“你瞧。”

阿萝回眸, 这才发觉阿莱的处境, 忙探手, 将伙伴接来腕上。

“何时这样多了?”她嘟囔道。

阿莱盯她,委屈似地,甩动细长的尾尖。

一人一蛇对望,便有桃红染往白颊,纤翘的软睫扑扇两下,显出渐浓的愧赧。

“对不住。我不是存心的。”

这头的阿萝连连致歉。那头的魏玘只作旁观。

他不露声色,将前景收入视野,目光如水,淌往阿萝的面庞。

她比从前更漂亮了,乌发高盘,朱唇秾丽,螺黛勾眉,绘成灵动、娇俏的水湾,一双杏眸清莹莹的,像珠光点萃的湖泊。

魏玘眸光渐沉,瞧得愈发心痒。

想来岁月败人尔尔,落到阿萝身上,到底是不灵验的。

——五年光阴眨眼而逝,于她眉眼之间,竟捉不到一丝半点的痕迹。

那一夜厮杀过去,恶人悉数伏法。水蛊之乱震惊朝野,太子魏琰被废,流放至黔州,祸事及其朋党,乃至皇后陈氏与母族。

之后,祭司受川连捉拿,巫疆文书也适逢其会,力证阿萝身份。谁也不曾料想,杏楼里勤恳谦逊、妙手回春的小神女,原也系巫族王室。

风波平定,水蛊解开。越帝立肃王玘为太子,册巫疆公主辛萝为太子妃。

因着魏玘深得民心,阿萝又有美誉在外,二人婚事传为佳话,连那一鞍一马、鸾凤和鸣的夫妻模子,也流入坊间、影响千家万户。

入主东宫后,魏玘偕志同道合之人,平冤假错案,打贪官豪强。

阿萝伴他左右,也孜孜不息,俭用度、行救济、理医政,更借东宫支持,缓和越巫两族矛盾。

夫妇合作如此,使得大越日益强盛、两族愈渐和睦。

又过五年,越帝魏翀病重,禅位于太子魏玘。魏玘登基为帝,尊魏翀为太上皇,封辛萝为后。

权势之争尘埃落定,往昔的承诺合该履行——

魏玘抬臂,折下那枝木棉,掷入竹篮,便搂住阿萝的腰肢。

阿萝毫无防备,惊得柳腰一颤,顺势望去,对上一双乌沉、噙笑的凤眸。

“随你心意即可。”魏玘道。

他顿了顿,又认真道:“只有你,最懂蒙蚩的喜好。”

听见这番话,阿萝眸光更亮。她抿起嘴,点点头,唇边梨涡清浅,娇纯又恬淡。

二人便继续走着,一壁行向山脚,一壁采撷鲜花。官皮箱小巧依旧,受魏玘拎住,外头的银锁些微晃动,碎光青白如鳞。

愈向里走,道路愈渐开阔。过不多时,一道人影也显出身形。

那人着了蜡染蓝袍,负手身后,在山下来回踱步。听得足音,他循声抬首,立时欣喜迎上。

“参见陛下、皇后殿下。”

魏玘挑眉道:“你倒是生分。”

辛朗闻言,微微一笑。他又抱拳,温声道:“既承王位,礼节不可或缺。”

魏玘勾唇,上下扫视辛朗,眸里多了赞许。

打从翼州别后,他和阿萝未与辛朗再见,只自书信获知其动向,譬如境内安稳、迎娶巫后、添得子嗣等,皆是令人振奋的喜讯。

而今,在照金山脚,几人终于久别重逢。

辛朗移目,自魏玘转向阿萝,望进她一双杏眼,笑弧更深几分。

他道:“你变了许多。”

——变得更温婉、更稳重了。

这般弦外之音,受他按下不表,阿萝自是听不出的。

“真的吗?”她凝眸,忖过须臾,很快找到解释,“许是我来之前,用了德卿赠我的口脂。”

“不好看吗?”

辛朗笑答:“没有的事。”

“郑三娘子品味上佳,择这一色,最是衬你。”

说着,他一顿,再开口时,语气稍显犹豫:“郑三娘子和川连……”

谈到这两人,阿萝与魏玘相视一笑。

“放心。”魏玘口吻轻松,“他二人好得很。”

他从来言而有信,甫一即位,便还江阳宋氏自由,更予川连机会,容其辞去职务、尽心行事。

只是,川连自己另有盘算。脱开先祖束缚,他仍视魏玘为明主,遂于面上离开王府、兴办醉仙酒楼,暗里继续替魏玘效力。

至于郑雁声,也理解了魏玘的用心。宗族门楣受挫,她临危受命,整肃家风,钻研织造,广行贸易,让将败的郑氏起死回生。

在她正式接掌家族后,二人的婚事也如期而至。

想起此间种种,魏玘低笑一声:“郑三业已有孕,动作快极,不似我与阿萝这般温吞。”

阿萝鼓腮,闷闷道:“你不能怪我。”

“分明是你想多欺负我一阵,不愿有人从中捣乱。”

受人控诉,魏玘坦然应下:“是我。”

言罢,他收紧手臂,扣紧她一截软腰,压住玲珑的曲线,嗓音几近藏火:“可要论欺负,你也不算安生,对我又抓又咬。”

“不若今夜,就来评评这理?”

“咳!”辛朗重声。

他面红耳赤,匆匆旋身:“都准备好了!”

——是指祭灵物件与各方守卫。

“我们先、先上山吧!”

……

照金山常有来客,道路并不崎岖。

几人拂枝踏叶,沿径而行,顺利无忧,抵达半山腰处。

再往上去,便是一片广阔的古枫林——那里是巫族的祭灵之地,为保庄严、不扰蝶母圣心,只容亲缘故去的巫族人造访。

这便意味着,阿萝要独自前进了。

她吻过魏玘,交付阿莱,接下官皮箱与竹篮,又自辛朗处取得竹铲,继续向上攀登。

无人作伴。唯有草木窸窣。

阿萝静静行路,越过山道尽头,终于来到山顶。

放眼望去,入目皆是青绿。

正值阳春三月时,枫树峭立成林,翠叶满缀,枝干盘虬,呈出分外苍老、错综的深褐纹路。

在一树又一树叶下,隆着一座又一座小丘。

阿萝驻足,聆听风声,任由窸窣撩过耳畔,振得枫叶沙沙鼓动。

那些小丘埋着什么,她心中自有答案。

今日,她也要与前人一样,埋下父亲的遗物,请蝶母助他轮回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