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屏中虎

魏玘眉峰一挑, 几分讶异倏而闪过。

阿萝的嗓音温绵如常,出口的话语却远超他预料, 一度令他心下生疑, 不知她是否当真。

他垂目,俯瞰眼前景象,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只见长案横斜、书卷散乱,清丽的少女置身其间, 水似的杏眼明亮、雀跃, 小手攥住鱼鳔, 直直伸向他,好像非要他收下。

“子玉, 快些呀。”阿萝软声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择日不如撞日。”

话已至此, 那玩闹似的邀约已是千真万确、颠扑不破。

魏玘按捺笑意, 故作惊讶道:“现在?”

他一顿,匆匆环视四周,又俯身向她, 与她前额相抵, 字句近乎呢喃:“你想在这里?在本王读经理政的书房?”

阿萝听罢,朱唇一抿,双颊漫开桃似的晚霞。

她自然明白,魏玘是在揶揄她。他将书房二字咬得极重,笑她在这样庄重、肃穆的大殿, 偏要与他做什么荒唐的怪事。

“不可以吗?”她娇赧道, “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

“还在翼州的时候, 你不也是这样吗?一边与我说道柴荣、讲了好多正经话, 一边又……”

说到这里,少女猝然中断。

魏玘的双唇仿佛压城,吃掉她未完的话语,连所有不满也斩草除根。

与她相处至今,他已十分熟稔,深谙她每一弧唇线,能一击即中、让双唇严丝合缝,好像二人天生契合,而她生来就是他的一部分。

这个吻别有图谋,故而相对短暂。可于阿萝而言,它依然沸腾,烤得她思绪迷蒙、泪光微泛。

魏玘退开几寸,凤眸幽邃,深深凝视着她。

他眸里燃火,嗓音也微沉:“就你会说,说完了,留我一人臊赧。算我求你歇歇,养精蓄锐,留到后头再说。”

“多说一些,也多爱我一些。”

阿萝长睫一颤,听出他意思,双颊热得厉害,便要抬手去遮。

恰是此刻,一股力道卷来。魏玘搂紧她腰肢,将她自案上抱起,助她在边沿坐稳身形。

“窣窣。”如纱的异物轻轻摩挲。

阿萝尚未反应,先觉五指一紧,似被人牢牢捉住。

递出的鱼鳔重回手心。而在她手掌之外,是魏玘漂亮、修长的五指。

二人的双手就此相握,十指也扣合,好似荷塘里的一对锦鲤,竞相追逐、彼此嬉闹,一路顺流游曳,直向莲下共舞。

阿萝似懂非懂。她掀起眼帘,对上燃火的凤眸。

“你来。”魏玘低声道。

阿萝怔住,一时没有动作。

她有些慌乱,睫羽无措地扑扇着,望入面前人的双眼,却见他坚如磐石、心意已决。

——他是认真的。和方才的她一样认真。

小少女莫名感到羞赧。她蜷起纤指,咬着唇儿瞧他:“你在报复我吗?”

此时此刻,她确实满心委屈。因他深知她并不聪明、大抵做不成事,却偏偏作出如此安排,像是存心要看她笑话。

魏玘眸光不移,与阿萝幽幽相对。比起她,他泰然许多,似乎早有决断。

他开口,眼神烫得惊人:“是报复吗?”

“倘若盼你怜惜、求你疼爱也算是报复,那我确实是在报复你。”

阿萝闻言,心神一漾,纯稚的委屈消散无影。

——魏玘确实太了解她,惯有他一套说辞,最会讨她喜欢、令她心软。

她小声嘟囔道:“我说不过你……”

言罢,她提息,重新凝聚精神,专注于垂落的指尖。

一时间,殿内再无人声,只闻摇光泣泪、红烛哔剥。窸窣的低响夹杂其中,如风微缈,如云连绵,忙碌好一阵,始终未能成功。

阿萝半压粉唇,秀气的眉黛也纠结一处。

她从前以为,自己的手指还算灵巧,能切菜捣药、补衣刺绣。可现在,她好像使不上劲儿,纤细的手指歪歪扭扭、乏软无力。

“唔……”她苦恼地沉吟。

在她面前,魏玘始终静默,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阿萝再度尝试,依然不得要领,便也没了办法,觑向魏玘,寻求爱侣的帮助。

她眸光懵懂,眼波清澈如鹿,瞧着人时,又似两片单薄的羽毛,轻盈盈地刮扫而过,惹得魏玘心头一痒、喉间滚动。

二人对视的一刹,魏玘并没有开口。

但下一刻,男人的宽掌卷住娇小的那只,触碰她手背与指骨,渡去源源的分量。

所有的进展恰如其分。凝滞的空气也重新流动。

阿萝垂下眼帘,盯住魏玘的手。

他的手生得好看,匀称又有力,曾擒笔挥毫、落墨纸上,也曾抽刀断水、剑斩寒光。现在,这只手正与她相握,留下一点一滴的教导。

自两人靠近的指尖处,阿萝逐渐找回了寻常的安定。

在她指根末梢,指环莹白、清润,许是受火色浸染,竟也熠熠生辉,漾开水似的光泽。

“簌簌。”风声也细微。

在窸窣的细响里,阿萝轻掀浓睫,悄悄打量魏玘。

他依然冷沉、倨傲,眉峰如刀冷邃,从不会显山露水、写就心绪。她只能看见他低垂的睫、深沉的眼,显得持重、隐忍又克制。

正因此,他喉头的微凸才突兀闯入她视野,与面庞的冷静格格不入。

——那是他唯一呼啸的一点任纵。

与她相比,魏玘更强大,也更有力量。阿萝万分清楚,这样的他是如何岿然不动、静默耸峙,又是如何等待她允许、履行他承诺。

她的目光越发柔软。眷恋滋长着,像滴入清水的月光,很快盈满她心湖。

片刻后,声响趋于平息。

二人的视线未曾交汇,却不约而同、落往某一处。

阿萝红着脸,朱唇抿了又松:“这、这好吗?我感觉……似是不大合适。”

魏玘抬眸瞧她,不作声,等待她继续。

阿萝纠结好一阵,无奈言辞匮乏,仍未想出妥当的形容,只得勉强道:“要不……要不我拿针线来,给你改改尺寸吧?”

她诚恳极了,提议有板有眼,惹得魏玘忍俊不禁。

“不打紧。”魏玘温声道。

说完,他抬掌,轻拍了拍阿萝的腰际,再没有多余举动。

阿萝眼眸一眨,隐约读懂了魏玘的示意。

“哗……”裙袂纷飞。

视野转换间,一扇屏风映入眼帘,以松木为骨,绘有白虎奔泉。它本是阿萝的藏身之所,如今却宛如木镜,与她面面相对。

魏玘垂手,拆下阿萝的发簪。乌发如流水,霎时倾泻而下。

阿萝的感官似被无限放大。她感到发丝飘落、散往背脊,嗅到乍冷返热的气息,听见身后的所有窸窣,连殿外的暑风也近在咫尺。

——唯独眼前空无一人,只有金碧辉煌的廊与柱。

因着看不见人,她心生局促,本能地呜咽道:“子玉,我有些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