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饮冰魄

清光织叠如锦, 汇入交错的视线。

阿萝眨眼,长睫扇动一下, 潮般的泪雾倏而漫上, 遮蔽了修长、清颀的锋影。

似是恍惚的错觉,她捉到了一丝曳动——极轻、细微,源自半开的长弓、绷紧的身脊,还有比海更深、更沉的那双凤眸。

他很害怕吗?阿萝朦胧地想。

答案毋庸置疑。

魏玘的手颤得厉害。他十指内扣, 竭力攥紧弓臂, 仍无法抑制掌心的战栗。

利箭入喉的瞬息, 他的冷静如弦迸裂,生出一股难言的颓败, 自内而外地侵吞、消磨他心神。

二十二年以来,魏玘射出过无数支箭,却没有任何一支如此令人后怕。

倘若失手, 他或会误伤阿萝, 甚至射杀阿萝。这般骇人的可能,并非不在他考虑之中。

可魏玘别无选择。

谁也无法确定柴荣不会出尔反尔。他以阿萝为质,掌握筹码、占据主动, 既能向魏玘等人无度索求, 亦能随心所欲、伤害阿萝。

忍让只会助长柴荣的气焰,将阿萝推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唯有处决柴荣,方能绝处逢生——更不必提,柴荣了解阿萝的过去与秘密。

魏玘知道,为保阿萝平安, 不可与柴荣正面交锋, 必须兵分两路, 一路在明, 一路在暗。

明处者,当与柴荣周旋,言语不断,探其位置,稳其心神,引其注意;暗处者,当伺机而动,借助密林荫蔽,以散兵包拢合围,以弓手一举击杀。

此等计划不容半点差池,稍有不慎,可能会危及阿萝的性命。

其中最重要的,是弓手的人选。

此名弓手万里挑一,需得沉心静气、不动如山,又应穿杨贯虱、箭无虚发,上担夺人性命之责,下承救人水火之任。

魏玘不敢把阿萝的安危交付于旁人手中。

他必须亲自上阵。

当魏玘作出决定、将其告知众人,整座都尉府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川连望他,辛朗望他,梁世忠、郑雁声也望他。许多道视线聚焦一处,似担忧,也似拷问。

那时,终是川连开口,唤他一声殿下,将千情万绪藏于短短二字。

魏玘不看川连,亦不看旁人。他眉宇倾霜,神色分毫未改,只淡淡说,他会与她同路。

——若他伤了她,便仿她留疤一处;若他杀了她,便随她共赴黄泉。

结果证明,魏玘没有失手。

此刻,他垂目俯瞰,穿过横亘的林叶,将石下的一切纳入视野。他看见伏地的少女,受绳索捆束,身躯纤薄如线,几乎隐没丛中。

今夜的月色格外净澈,凝为分明的冷河。他在这端,而她在那头。

二人相距不近。他眼里的她只有微小的缩影,眉眼清晰,神情却晦暗,令人难读意味。

可他发现一道碎光,在她眼里升起又落下——似乎是泪,碎开晶亮的星芒。

魏玘默立,两臂微沉,慢慢收拢长弓。

他旁观着,看见众人簇拥而上,一壁处置未凉的尸身,一壁救下被俘的阿萝。

地上的少女初被搀起,忽而纤腰一软,便似凋零的花枝,就此昏厥过去。惊呼声随之而来,人影憧憧攒动,很快包围了她。

魏玘不再看了。他旋身,走下高石。

川连迎来,接过长弓。他面色微白,垂首道:“殿下。”

魏玘睨他一眼。

川连停顿,稳住气息,才道:“殿下可要与娘子同往都尉府?”

“多此一问。”回应截斩而利落。

再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必须陪在她身旁。

……

回到都尉府后,阿萝被安置于后罩房,受燕南军医师诊断状况。

彼时,魏玘驻足廊下,静候医师消息。在他身后,是明烛高燃的北堂,辛朗、川连伫立其中,收声敛息,与他共同等待。

“哗——”一场急雨突如其来。

雨珠弹跳四散,不出顷刻,已在院内积起浅洼。

魏玘低目,注视一圈又一圈水洼,见它似潭水黝黑,倒映近泯的微光。

今夜的暑雨没有雷声。他却莫名听见惊雷。

曾经,也在这样一个雨夜,他率宿卫赶赴陈府,将阿萝救离陈广原的魔爪。

今时不同往日,因当下的二人同心合意。今时又恰似往日,因她所面临的危险无不源自于他。

雨势瓢泼,如倾盆浇灌。

魏玘目光沉凝,锁住最近的洼陷,停驻良久,终于瞧见一双布履。

“殿下。”医师上前礼道。

魏玘颔首,双眸微微一抬,示意对方禀明。

医师道:“蒙小娘子受了惊吓,以致气血下行,须以血府逐瘀汤为主,辅助按摩涌泉穴,休养七日,方可康复。”

魏玘道:“涌泉穴位于何处?”

“足底。”医师道,“此乃肾经第一穴。下官可绘制图谱,交予殿下查阅。”

魏玘嗯了一声,不再开口。医师会意,徐徐退却。

“哗——”雨幕依旧。

一时间,北堂内外再无攀谈,唯听雨打塘涧,震敲滴答声响。

魏玘负手而立,觉察身后响动,便知有人迈步上前、气息微提,显然有话要讲。

“殿下。”是辛朗。

魏玘身影未动,只道:“说。”

辛朗一顿,便道:“求殿下恩准,待胞妹康复,由外臣携她返回巫疆。”

魏玘这才回首,望向辛朗。

四目相对,漆冷的凤眸威仪而凛冽,另一双虎眼却寸步不让。面对万人之上的肃王,此时的辛朗势如破竹、尤其坚决。

“这是最好的办法。”辛朗道。

——依他和川连之见。

营救阿萝前、赶赴都尉府途中,川连再三央求,请他同魏玘阐明利害。而事实是,纵使川连不说,他也要与魏玘如此提议。

自抵达翼州以来,他与魏玘相处颇多,目睹其所作所为,早已推翻偏见、对其心生敬佩。他无比真诚地相信,如是魏玘,定能为阿萝带来幸福。

正因如此,他才要设身处地,为二人考虑。

“您的心意日月可鉴。可除却心意,您也要在乎自身的处境。”

“殿下出身王室,最是懂得——欲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打破身份篱栏,必先大权在握,方能从心所欲,不容天下置喙。”

“如今,您身陷危局、自身难保,理当暂时退却、以求长远。”

巫疆的少主定定阐述,一句接上一句,不再视魏玘为贵主,而系他辛朗深交的友人。

魏玘也听着,不曾开声打断。

直至末了,辛朗字尾落定,他才勾起唇角,露出寡淡的薄笑。

“你相信阿萝吗?”他低声道。

辛朗一怔:“什么?”

魏玘回身,与堂内二人相望,被烛光勾出清明的眉宇。

“你相信她不是妖女吗?”他道。

——不是妖女,并非灾星,不会带来灾厄,更不会招致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