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金镞箭

魏玘闻言, 眸光微烁,不禁攥紧五指。

青蛇盘踞他指间, 突兀受此压迫, 连忙拍动尾尖、抽他手腕,方才令人回过神来。

一旁的郑雁声急不可待,率先问道:“他是如何说的?”

川连举腕,将手里的物件展示给二人。

魏玘顺势瞧去, 见是一张灰黄、粗糙的树皮, 边缘参差不齐, 显是被人随手撬撕,内里雕痕隐约可见, 似乎刻着几行文字。

川连一壁展示,一壁阐释道:“这是柴荣送来的索函。”

“说要于今日子时,在青岩山凤凰林中, 以五千两宝钞、一叠金叶子[1], 赎回阿萝娘子。”

听见这话,魏玘眉关紧蹙,陷入沉默。

当初, 为陪阿萝采药, 他曾请梁世忠为向导、探查青岩山地形,对凤凰林也有所了解。

凤凰林,乃是青岩半山处的空旷林地,受密树与丛草环抱,极易容人藏身。假使涉足其中, 必将陷入敌暗我明的颓势, 绝非救人之良策。

同样棘手是, 通往凤凰林的野径数不胜数, 仅凭赎人地点,难以反推阿萝与柴荣当前的位置。

“怎么办?”郑雁声心急如焚。

她一跺脚,憋回欲出的泪,捱着哭腔道:“此刻已是亥时!表兄,你快定个主意!”

魏玘不理会她,抬颌示意川连。

川连明了,奉上树皮,供贵主仔细查看。

魏玘手掌一抚,摩挲干枯的树面,又垂首,微微嗅闻气味。

可惜,并无有用的线索。这树皮出自黄杨树,系青岩山上最为寻常的种类,随处均能生长。

郑雁声见状,看出魏玘是想顺势追踪,遂追问道:“这树皮是何人送来的?”

“不是人。”川连叹息道,“是一匹红鬃马。那红鬃马载着树皮,奔向都尉府,甫一抵达,便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到这里,所有的眉目散毁殆尽。

三人相对而立,谁也没了办法,无不神情沉凝、忧色难纾。

片刻后,魏玘沉声道:“就依柴荣。”

郑雁声得了决意,立时应道:“知晓了。我先去筹宝钞与金叶!”

言罢,她红裙一曳,转瞬就消失踪影。

灯辉火色下,只余魏玘与川连二人,颀影如削,相顾伫于后院之中。

魏玘垂目,背过身去,把玩着绕指的青蛇。

他道:“但说无妨。”

川连应声称是,又抱拳道:“敢问殿下,是否要亲自前往凤凰林?”

魏玘不答,独以后影示人,画出一撇浓重的冷黑。

川连的气息提了又舒。他顿了须臾,绷紧心神,低声道:“还望殿下三思而后行。”

在他看来,魏玘此刻最该做的,就是与阿萝保持距离。

方才,经由辛朗、丁武指认,柴荣的身份水落石出,正是知晓阿萝身份、但下落不明的铁卫。

柴荣手握阿萝身世,又为太子办事——这显然是危机的讯号。

一旦妖女的谶言传入太子耳中,定会受其利用,给魏玘扣上左道乱法、亲近妖异的罪名。

在当今的翼州,神女与肃王的佳话已受不少百姓传颂,幸而并无真凭实据,尚且能以坊间笑谈作掩。可若魏玘亲自营救阿萝,无异于坐实了二人的亲昵。

“如非临此危局,属下不敢干涉殿下私事。”

“大敌当前,但求殿下相时而动,与阿萝娘子暂时分离,以求来日方长。”

这番话诚恳至极,字句忠心,内涵更是有理有据。

可魏玘听罢,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晚风卷过,惊起他袍角一片,玄影翻黑无数,顷刻融于漆夜之中。

川连不再多言,只默立,静候贵主明示。

二人就此缄默良久,终听得魏玘落叹半息,声寒如霜——

“叫梁世忠与辛朗过来。”

……

“哗!”凉水泼往面上。

阿萝身子一颤,浑噩的心神收紧半分。

她本能地感到寒冷,想抱紧自己,却分毫也动弹不得,只受一股强大的力道拉扯、拖拽着,在地上剐蹭、磋磨。

——这样的感觉痛极了。

尖锐的碎石扎刺她。生硬的草梗鞭笞她。

她想睁开双眼。可淌水的眼睑重如千钧,沉沉地压着,不容她窥探外界。

“窣窣。”草木蹭过耳畔。

她被人拖动,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向某处行进而去。

光阴漫长。她与漫长搏斗。

不知过去多久,阿萝终于赢回了几分神智。

她竭尽全力,撑开眼帘,掀过半干的湿露,对上白水似的、清澈的一泼月,与渺茫的云层。

月儿与云摇晃着,好像刹那就会碎裂。

她眨动涩痛的眼眸,眸光迷茫而仓皇,瞧见乌压压的、浓密的枝叶,很快遮去月色,只剩深青色的阴翳,一并盖住她昏蒙的心事。

“柴荣!”有人在说话。

那声音格外遥远,又似乎很近。是男子的声音,会是谁呢?

“你要的东西我们带来了!把阿萝放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阿萝朦朦胧胧,下意识想要回应,却只咬紧了口中的绵布。

“把钱袋扔过来!”又有人在说话。

这一次,声音近在咫尺,粗沉而干哑,像沼泽的呜咽。

阿萝的神智依然涣散。她能听见双方的沟通与攀谈,却使不出力气,更无法动弹。

“我凭什么相信你?”远些的那人开口道。

紧接着,女子的声音闯入其中:“阿萝有没有事,你让我们瞧瞧!”

“哼!”冷笑低低抛来。

下一刻,阿萝后发一痛,被人生生抓起、推往外界。

树叶打过面庞,月光迎眸而落。

因着那份痛觉、这份亮光,她终于发现,自己身处密林,与身边的柴荣密不可分,自是被人当做了最好的防具,用以抵御所有不测。

在她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林地,四周满是树丛。一群人手举火把,正位列其中。

她的头仍被人揪住,被外力迫使,高高昂抬起来。

“瞧见了吗!”柴荣吼道。

“小妖女眼下好得很呢!你们再不给钱,她就未必有这般好了!”

——是了,小妖女。

阿萝心神一慑,完全醒回神来,记起了自己的处境。

她被柴荣绑架,管魏玘勒索钱财。柴荣是巫王铁卫,见过她、了解她,更通晓她所有。

阿萝眨眸,目光逡巡,将来人的面孔尽收眼底。

她看见郑雁声双颊惨白、紧咬下唇,看见辛朗面色铁青、眼底杀气四溢,也看见梁世忠神情肃穆、严阵以待——唯独没有魏玘。

魏玘并没有来。

觉察这点,阿萝忽然如释重负。

她懵懂地想起,在她先前昏迷时,曾做过一场梦。

在梦里,魏玘沉睡着。她轻抚他面庞,动作温柔至极,指尖游走之处却燃起熊熊的火焰。她束手无策,只能放任他燃烧、碎成一把荒芜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