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刑马誓

心绪遭人道破, 辛朗一时错愕无声。

但很快,他收敛神色, 恢复至从前的平静, 只想魏玘烛照数计、似有未卜先知之能,哪怕洞悉他目的,也理所当然。

诚如魏玘所料,他确实是为道谢而来。

方才阿萝施药之时, 他匿于暗处, 目睹全程, 想过无数次要带她离开、远离越人刁难,又怕自己贸然行事、为她惹来更多麻烦, 终究没有动作。

他本以为,阿萝会孤立无援、铩羽而归;何曾想,肃王竟出手相助。

正思量间, 低沉的人声倏然传达。

“怎么, 本王说错了?”

只见魏玘凤眸微弯,唇角上扬,笑意从容而慵懒:“莫非少主此行, 是来指责本王的?”

川连听见这话, 暗自叹息,深知贵主玩心大起、又在作弄人了。

辛朗不谙魏玘脾性,吓得面色煞白。

“外臣万万不敢。”

他心里惶恐,只当自己受人误会,便翻出先前攀谈, 仔细咀嚼, 这便落下回应:“殿下所言极是。外臣当向胞妹道谢。”

话语入耳, 魏玘眉峰一挑。

他侧目, 睨向辛朗面庞,目光掠扫,眼底笑意渐失。

“少主。”他的口吻分外不耐,“你该不会以为,本王说你当谢阿萝,是谢她与本王情意甚笃吧?”

辛朗闻言一讶,神情又现惊怔。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毕竟,他心里清楚:魏玘帮助阿萝,无异于剜肉补疮、从井救人。

越巫两族的地位差别,奠定至今已有百年。许多越人置身事外、对此习以为常,却也不乏民众对巫族深恶痛绝、鄙夷入骨。

多年以来,许是为免动摇民心,大越王室从不曾就此当众表态。而今魏玘礼待巫族,不再两面讨好,难免会招来质疑。

堂堂大越肃王,竟取蛮夷异族、舍部分百姓,令辛朗惊喜又困惑。

他想,究其根源,大抵是魏玘看在阿萝的份上,特此作出退让——他的胞妹辛萝,凭借肃王青眼,为巫族争来靠山,的确劳苦功高、不可多得。

可魏玘话已至此,其间内涵自然不会如此简单。

辛朗不解,试探道:“殿下是指?”

魏玘没有回答。他驻足凝步,寥寥掀起眼帘,眺望远方的青峦。

川连、辛朗见状,也收住行动。静静等他。

三道身影就此默立。二人屏息凝神,视线聚焦于一人。

魏玘容神澹凉、眸光深晦,不露声色地滞了半晌,终于偏首凝目,瞟向辛朗所在。

他低低啧了一声:“冥顽不灵。”

“你最该谢的,是阿萝的仁心,而非她的交际或姻缘。”

——句末二字,掷得坦然而笃定。

听见姻缘,辛朗大惊失色。他才受魏玘点拨,心间正觉恍然,谁知暗示突如其来,更与阿萝息息相关,令他手忙脚乱、难以置信。

他猝然抬首,顾不得礼数与身份,直直与魏玘对视。

可在那双凌厉的凤眸里,他只看见如山的岿巍、胜水的清明,没有任何一丝玩味。

魏玘站在他面前,冷泰,沉着,心意已决。

辛朗的神情越发凝重。

他原本以为,魏玘无意与阿萝结为连理。但此刻看来,魏玘非但有心,还势在必行。

如此情势远远超出他预料。

同为王室,他最为明白,尊贵的血脉既是自由,也是枷锁。婚姻之于王室,不是云情雨意、白头偕老,而是算计、谋划、利用与交易。

阿萝不愿认归王族,地位等同于平民,与大越皇子有云泥之别。倘若魏玘娶她为妻,不仅得不到任何筹码,反而可能因她出自巫族而引火烧身。

都说肃王多智近妖,任是谁都无法料到,如此慧黠之人,会作出这等堪称愚蠢的决定。

辛朗收拢心绪,视线却不曾挪移。

他望着魏玘。魏玘也望着他。谁也没有开口,错综的思绪在目光里糅杂,无声地滑入喉头。

此时此刻,无需言语赘述,辛朗已然明白——年轻的雄狮心如磐石,铤而走险,怀揣着不惜一切的决勇,愿为心爱之人拼尽所有。

他低下头来,不再与魏玘对视,深深提息,又缓缓呼出。

“外臣也该向殿下道谢。”

辛朗顿了顿,添上后话:“以阿萝胞兄之身。”

魏玘眉峰微耸,并不作声。

在这沉默的交锋里,辛朗垂着颈,又记起原先的话题。他瞧不见魏玘的脸色,心下却了然,不禁苦笑道:“殿下是认为,她与我没有半点相似?”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确实如此。”

“比起你,她更像王室。”

——心怀悲悯,爱着每一位子民。

这是魏玘理想的模样,也是他眼中真正的王室。

他亲眼所见,阿萝一路走来,经历了亲缘的背叛、族人的忌惮,依然初心未改、誓不妥协。这样的坚定,正是行向大道者之所必备。

对此,辛朗并未反驳,只咽下自惭形秽的低叹。

身为巫疆少主,他明知族人处境,却麻木接受,只想大越强盛、他无力回天。相较于他的逆来顺受,阿萝的行为看似幼稚,但为王之人又何尝不需仁心与单纯?

“殿下指教得是。”

此句末了,再无其余声响。

一行人各怀心事,默默前进,穿过寥长的街巷,逐渐抵达山道。

山道之上,坐落着翼州城的望族巨室,乃至肃王传舍、都尉府、太守府、孙家庄子、燕南军柳营等,是寸土寸金的地界。

按照寻常规矩,巫人一概不允上山,甚至无需专设盘查,他们自己也不会主动靠近。

辛朗因身份特殊,频繁往返于越巫两国,对翼州风俗格外熟悉。是以往日,他也恪守规则,从不曾动过所谓不该有的念头。

可是,今时到底不同往日。

辛朗跟随魏玘与川连,来到青岩山脚,向上远望而去。

在他眼前,雕梁画栋延展如卷,华贵的宅邸林列道旁,从未涉足的景象伫于正阳之下,精致而虚幻,又透出一丝难言的真实。

道旁的官兵看着他,却没有阻拦他。

辛朗得以缓步攀山,抬起颌颈,仰望最前的颀影,慢慢走向传舍。

真高啊。他在心里慨叹。

是说青岩山、头顶日,还是说周全而早慧、却比他更为年少的大越皇子?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感觉到,脚下的石板被烤得焦灼,赤忱的烫意直灌足跟,把他自下而上地濯洗一回,连心肠也遍布热流。

这一切,只有阿萝能做到。

待三人抵达传舍,便是辛朗告辞的时候。

他抱拳躬身,目送肃王回府,眼看袍角消失不见,便要旋身离开。

“辛朗。”

头一次,魏玘对辛朗直呼其名。

辛朗收足循声,回望玄冷的青年,见人倚立门旁、环臂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