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雁有痕

破宅、月下, 阿萝手足无措。

在她怀里,杜真真瑟缩着, 仿佛受伤的小兽。

她的衣襟被泪洇透, 晕开一片湿痕,向肌肤贴近,几乎冰凝她心脉。

四周枯寂,只见三两破壁, 碎石胡乱堆叠。房梁暴露在外, 长出尖锐、毛糙的木刺, 捅穿寥寥无几的檐顶,将夜幕烫出洞来。

身后, 唯有老树、夜幕、院墙,与一盏手提的小灯。

二人所处,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民宅。

它曾是谁人的家园, 有过温暖的烟火, 却被洪水摧毁殆尽,只余朽败。

白月静默,如冷河倾灌。

相拥的人影身披华光, 高低错落, 比晚风更薄。

阿萝咬唇,心中悔意蔓延。

她将杜真真带至此处,眼下却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回府后,她全神贯注、处理药草,再抬头时, 已然月上柳梢。她惦记着杜氏姐妹, 去往女孩屋里, 只见杜小小安然熟睡, 杜真真却蜷缩角落。

女孩听出是她,抬起头来,自臂弯之中,露出泪痕错综的小脸。

——阿姐,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她只是想帮帮这个无助的孩子,仅此而已。

今夜的月光格外冷沉。

杜真真啜泣着,搂紧身前人,像抱住唯一的浮木。

“阿姐,我好、好难受……”

她话语破碎,声音战栗,受悲伤浸染,气息也短促、紊乱。

“我爹、我娘都死了,不会回来了。”

“我和小小没有家了……”

听见这番话,阿萝鼻腔发酸,眸间漫开泪雾。

这段时日,她看见杜真真压抑悲伤、强颜欢笑,只为照顾幼小的妹妹。可杜真真自己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同样需要旁人关心。

得做些什么。她必须做些什么。

阿萝收臂,搂紧瘦弱的女孩,再抬手腕,抚过对方的后发。

一下,接着一下……

她笨拙、青涩,第一次作出如此举动。她也轻缓、温柔,像对待稀世的珍宝。

——这是蒙蚩的模样。

那个高大的男人,曾用这样的动作,驱走她所有恐惧。

会有效果吗?阿萝不知道。

她无暇思考,只尽力安抚怀中的女孩。

掌下的发丝是冷的,盖着一层寒凉的月,好像随时能将她冻伤。

可她抚得多了、久了,慢慢就发觉,那点凉意被剥开,染上温热,与她的真心一样滚烫。

杜真真身躯渐宁,呼吸越发平稳。

她呜咽着,终于挤出话语:“阿姐,我、我太想爹娘了。”

“我好想见他们,好想抱抱他们……”

阿萝垂睫,落下两片疏影,遮起微烁的泪光。

她道:“真真,我与你一样。”

“我的父亲也死了。我见不到他,也没有家可以回了。”

她声音细柔,传入女孩耳中,令人僵凝一刹、掀起泪目看她。

面对杜真真的惊讶,阿萝平静而坦然。

她舒眉,与之对视,双唇微动,将从前的经历展开:“那时候,我还比你小上许多。我父亲与我说,他要远行,叫我好好过活。”

“远行……”杜真真重复道。

她仍哽咽着,小声问:“远行,是去何处?”

阿萝没有回答。

她望着那对乌黑的眸子,捕到一袭辉明的月色,清晰且亘古。

恍惚间,面前的女孩与过去慢慢重叠。

——远行,是去何处?

从前,她很在意这个问题,总想知道蒙蚩身在何方、何时与她重逢,便怀抱如此期待,反复祈祷、渴望、思索,却始终未得结果。

纵使如今,她已清楚所有真相,依然无法触碰死亡的尽头。

“我不知道。”

阿萝的回答认真而坦诚。

“我没能找到。”

杜真真眼神一黯,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阿萝有所觉察,但并未改口。

她顿了顿,又道:“可我总感觉,他仍在我身边。”

女孩惊讶,看向阿萝,与她四目相对。

阿萝杏眸泛光,不像结霜,更像净透的明月,悬于穹苍之上,遥遥凝定、千秋不改。

“只要我记得他,他就在我身边。”

面对不败的死亡,唯有记忆足以跨越。

蒙蚩确实走了。他离开她太久,被岁月模糊面容,身形摇曳不定。若二人当真重逢,阿萝甚至担心,自己无法准确地认出父亲。

可难道对于她,蒙蚩当真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吗?

答案不言自明——

“他教会我很多事,像巫绣、烹饪、医术、种植……他很会做辣椒骨,也曾教过我,但我劲力太小,很难将骨头捣烂。”

“他也教会我如何做人,教我关心旁人、体谅他人的处境,要我做对的、正确的事。所以,他是勇士,而我是勇士的女儿。”

阿萝慢慢回忆,徐徐倾吐。两枚梨涡凝在她唇边,聚起小巧的微弧。

“他给我留了东西,比如酸坛,又比如银饰。”

“他为我付出太多,我数不清楚。他用他所有,换我一人的幸福。”

至此,她眸光一垂,看进女孩的眼里。

她道:“真真,你呢?”

杜真真眨动眼眸,水雾散去大半,仍有些懵懂。

阿萝温声道:“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告诉我,你的爹娘都为你做过什么。我会和你一起记住,让他们一直留在你身边。”

杜真真吸吸鼻子,小声道:“我娘……教我女工。”

“她还教我读书、识字。我爹也教我算账,教小小做木工,总夸我们聪明,说我们是翼州最好的女郎……”

阿萝抬指,捏了捏女孩的脸蛋,道:“你爹说得很对。”

“你与小小就是翼州最好的女郎。”

杜真真抿起嘴唇,睫上蘸泪,显出少许羞怯。

阿萝见状,心知她多半已走出悲切,不禁莞尔,眸光也越加柔和。

“我们该回去了。”她道,“回府后,我也可以听你慢慢说。”

“若小小醒来、找不到你,一定会害怕的。”

杜真真闻言一振,连忙抬手,胡乱抹去眼泪,重拾平日的坚韧。

阿萝宽慰,重拾提灯,牵杜真真离开。

屋外筑有木墙,本该齐齐整整,如今却东高西矮。

因二人停留太久,灯里的红烛已燃尽大半,薄光微弱,只能照出足下的道路。

月光如纱,披往阿萝肩头。

她牵着女孩,离开破屋,很快迈出院门。

忽然,墙外突见人影一曳。

阿萝心惊,搂紧杜真真,抬腕拾灯。

两方烛光骤然一碰,辉火恓恓,照出熟悉的脸庞。

——竟是魏玘和川连。

魏玘冷泰,眉峰岿然不动。川连则皱眉、转目,神态窘迫。

阿萝讶道:“你、你们……”

她不料会遭遇二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路过。”魏玘道。

不待阿萝回应,他接道:“你为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