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败花萼

魏玘眉峰一挑, 冷笑道:“确实锲而不舍。”

——口吻斩截,早有预料。

近三日来, 已有十余封拜帖, 由辛朗亲呈,经杜松、陈家丞、川连之手,逐次递交,最终止步于大成殿外, 无不石沉大海。

众人只当辛朗会知难而退, 岂料他心如金石, 誓要将铁砚磨穿。

可辛朗越是坚持,魏玘就越是反感。

他心知, 辛朗是为阿萝而来。他本就决意掩藏阿萝的过去,断不能容辛朗打乱布局。

但看辛朗执着如此,如不加以干涉, 恐会横生枝节。

思及此, 魏玘道:“他人在何处?”

川连回道:“与昨日相同,仍候于西华门外。”

魏玘笑了一声,又道:“算他走运。”

正巧, 明日巳时, 他与刑部司门郎中[1]有约,要为阿萝取回过所。

于巫人而言,过所既是通关文牒,也是身份之证。他以蒙萝为名,替阿萝筹办过所。司门郎中出身台山书院, 不辱所托, 今已颁发完成。

待他见过刑部司门郎中, 倒是可以会会辛朗。

“告诉辛朗, 明日申时,太白酒肆,本王给他一个时辰。”

川连闻言,不禁错愕,竟忘了回应。

这几日,他已知晓阿萝身世,又眼见魏玘伪造过所、压下巫疆来讯,更受魏玘吩咐、亲身知会悲田坊,捏造蒙蚩隐居养病的假象。

因此,他再清楚不过——魏玘的意图,是要斩断阿萝与过往的所有关联。

而辛朗其人,乃阿萝胞兄,知晓太多秘密。

川连以为,按照魏玘的手段与风格,留辛朗活口、不允谒见,已是最大的周全与仁慈。

他默了片刻,才迟疑道:“殿下是……决定见少主了?”

“见?”魏玘眉峰一挑。

他倚身,靠往主位,唇角上扬,锋芒倨傲、凌厉,似是兴味十足。但借烛光看去,他一双凤眸幽沉、寒戾,冰霜久积不化。

“少主远道而来,本王自是要见。”

魏玘的话音含笑、自如,口吻也分外轻松。

“若不见他,如何令他死心?”

……

次日午时,魏玘动身出府。

离开前,他看过阿萝动向,见她正与杜松攀谈、眉眼雀跃,才放心离开。

魏玘未列仪仗,只策马,受川连与一小厮随行,前往西市。

抵达西市后,他先进笔行,购下一支白玉梅纹软毫笔,遣小厮暗中送往刑部司门郎中府上,聊作谢礼。待领回过所,他不作停留,转赴辛朗之约。

正值申时,太白酒肆座无虚席,人声不休。

魏玘接受辛朗谒见,将地点定于此处,并非毫无缘由。

辛朗身份特殊,又事关阿萝,必须小心谨慎。太白酒肆系受肃王府把控经营,以作探听情报、散布耳目之用,更为安全、稳妥。

魏玘入内,受小厮接引,去向深处雅座。

行过前堂,又穿两道暗门,便见辛朗正襟危坐,静候雅座之中——着了越人袍衫,也算是心中有数,特地隐蔽行事、避人耳目。

一见来人,辛朗立时起身,跪礼道:“参见肃王殿下。”

魏玘不露声色,目光低睨,负手而立。

川连奉来主位。魏玘撩袍,落座,仍不语,双腿径自交叠。

一时间,无人开口,气息也收滞。

雅座之内,日光斜照,勾出座上人倨傲、散漫,黑袍纹金,乌皮靴笔挺、有力,靴尖高翘,与地上人的眉心只隔几寸。

“笃。”

魏玘漫不经心,单臂置于扶手,长指叩打。

“笃。笃。”

声响低沉,在静默里流逝,仿佛石子,掷往辛朗耳中。

他跪于魏玘足下,未得恩准,不敢起身,只觉压迫感格外强烈,如有无形大手,向他捶打、挤压,逼堵他心脉,榨取仅存的气息。

良久过去,魏玘终于开口——

“你父王胆量不小。”

辛朗一怔,不由抬首,只见魏玘笑意盎然、目如寒刀。

“连本王的人都敢动。”

辛朗闻言,心下大惊,但不知魏玘所言为何,一时进退维谷、无法应答。

魏玘嗤笑一声,讥道:“愚不可及。”

“若非你生在王室、承袭血脉,你这少主可有半点用处?”

“你自称对阿萝有所亏欠,却疏忽大意、任人摆布,不知巫王痛下杀令,命铁卫行刺阿萝,纵她来到上京,也不肯罢休。”

“这出虎毒食子的戏码,真叫本王看得尽兴。”

一番话唇枪舌剑、冷嘲热讽,打得辛朗如饮醍醐、幡然醒悟。

他俯首,道:“殿下恕罪,外臣……”

——至此收声,再无其它。

辛朗本欲辩解,却无话可说。作为兄长,他被父亲玩弄于股掌之中,确实亏欠阿萝太多。

魏玘见状,笑里带哂,冷眼扫过辛朗。

他揭过此事,又道:“除了你,还有谁知晓阿萝身世?”

辛朗听他另易话题,便调息,稳下心来,方道:“回禀殿下,论阿萝与王室之间的关联,除却辛氏与祭司,无人知晓。”

“但……阿萝的灾星谶言,不单是辛氏、祭司,涉事铁卫也有所耳闻。”

得此答案,魏玘双目一眯,泛出分明的冷意。

他敛眸,按下不发,只道:“谶言之事,人多眼杂,你可否掌控?”

——口吻凉淡,已是耐着性子。

听出他话里藏锋,辛朗背脊一寒,道:“祭司与铁卫心向王室,外臣自当竭力,只是……”

“只是什么?”

“涉事铁卫如今大多在册,唯有蒙蚩已死,还有另一名铁卫下落不明。”

话音刚落,魏玘的叩指声猝然停顿。

辛朗见状,心知魏玘需要解释,便咬紧牙关,将内情悉数道来——

两年前,小院看守轮换,一名铁卫初见阿萝,心生邪念,罔顾祭司谶言,欲趁夜越栏而入、行不轨之事。好在辛朗恰来探望,于其入院前喝止。

之后,二人追逃入林,辛朗体力不敌,自此丢失铁卫踪迹。

魏玘听罢,面色愈加阴沉。川连侍立他身侧,只觉胆战心惊,不禁收声敛息。

辛朗自觉羞愧,也闭唇噤声。

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氛围宛如凝冰,凉意四起。

良久,魏玘才道:“那畜生是何长相?”

辛朗皱眉,思忖片刻,越发愧怍,道:“外臣……记不清了。”

魏玘冷笑,杀意分毫不掩。

辛朗一激,忙道:“应、应是长身、魁梧,左眼似有一道长疤,以及……”

“……”

“殿下,外臣当真记不清了……”

川连在旁,见此情形,暗生悲悯。

听辛朗描述,二人不过一面之缘,又是趁夜追逃,哪怕当真记不住面部细节,也实属正常。可肃王眼力过人,记忆力更是不群。相较于肃王,辛朗确实蠢钝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