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与她

这是一个绵长的吻, 强硬、深切,也颤抖、生涩。

阿萝的腕被捉住, 气息被吞没。她抵靠白墙, 近乎依附,像被瓢泼的月印刻上去,成了绘于雪面的一树梅、糅杂竹影的一缕红。

她的鬓乱了,如云般散溢, 坠下细软的乌色。

她的睫在颤, 挂着泪, 好似雨里的桃枝,镌着娇柔的春意。

此刻的阿萝, 分外惹人心痒。

可魏玘没有睁眼。他只吻她,用力地,发狠地, 像贪恋、掠夺, 也像报复。

阿萝感觉,她的意识凝成明镜,被她失手摔得粉碎, 又被一股滚烫的气息拼凑、粘合, 模糊地复了原,却粘上一层懵懂的热雾。

终于,魏玘松开她。他的唇半张,呼吸短促而澹凉。

阿萝眨眼,极缓地扇动睫帘。

她看见, 魏玘浸于泪雾, 仍堵她面前, 眉峰拧出微痕, 漆眸燃有冷火。在他身后,本该是青白的冷月,可他逼得太近,几乎盖满她视野,叫她再看不见其他。

“是我吗?”魏玘道。

他依然凌厉迫人,声音却干哑,似在喉间埋藏许久。

“是我待你坏吗?”

阿萝仍恍惚着。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反问她。

她动臂,想去抹泪,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抵住他胸膛。于她惊觉的一瞬,他的心跳突兀苏醒,就在她指尖跃动,烫得她缩回手去。

魏玘逼视她,眼里怒焰燎原,藏住苦楚与妒怨。

他道:“是你。”

分明是她,对人说笑,与人相处融洽,却不会如此待他。

“你待旁人和颜悦色,唯独和我锱铢必较。”

他的话里有酸,始于杜松,受众学子火上浇油,终在她搀扶段明时爆发。

阿萝澄澈、纯净,吸引他靠近,却不予他丝毫青睐。他太想被她喜欢、受她倾慕,便越发见不得她与旁人好,哪怕一瞬,也令他恨之入骨。

为什么?这本该由他发问。

为什么明珠光辉无暇、照耀世人,独不垂怜他阴暗的角落?

魏玘锁视阿萝,又道:“我待你不好?”

“你以为,我为何要将你带回上京,予你华裳、藏书、种种珍品,锦衣玉食地伺候你,还教你越语、武学,命王府上下侍你如侍我?”

这些事,他此刻重提,像自肺腑里挤出、从牙关间迸发,如狂风骤雨,向阿萝打去。

二人近在咫尺。阿萝清晰地发觉,魏玘双唇微颤、眼里火光炽盛。

她才哭过,又被他吻得晕沉,神智尚且懵懂。此刻,受他怒火喧嚣,她只觉自己宛如凝冰,被人自泉里捞出、扔上铁砧,捶打到粉身碎骨。

他说了好多、太多,多到她无力承受,全然无法思考。

阿萝道:“我不明白。”

她眨眸,长睫颤抖,簌簌地落下泪风。

极自然地,她想起许多事,是她亲身经历的一部分,也是她最为深刻的所有。哪怕她理智不足、难以忖度,仍能将这些事脱口而出。

“明明、明明是你……”

“是你不让我走、将我藏住,还抓走我阿吉、以他来威胁我……”

话音掷地,魏玘身脊一僵,却并未回应。

这些事确实是他所为,是他自尊、倨傲、不可一世的后果,也是他往后再忆时、定会心生悔意的过错——正因此,他才无法反驳。

他此间心绪,阿萝一概不知,只觉懵懂、难过,疑问也呼之欲出。

她道:“若我待你不好,真如你所说那般坏……”

话到此处,她突然收声,不再继续。

魏玘蹙眉,掀目看她。

眼前,少女雪颊泛红,睫羽密垂如扇。她眼里凝泪,如有春水汇聚,两片柔唇盈有微泽,被她含咬一半,青涩,委屈,也娇怯。

只听她又道:“那你……为何要吻我?”

阿萝问得困惑、纯稚,声音细如羽毛,扫得魏玘心头一颤。

是了,那确实是个吻。哪怕有妒、恨、怨,那依然是吻,是他情难自抑的冲动、迫切渴求的欲念、攻城略地的侵占,只因他倾心于她。

可他说不出口。

倾慕这两字沉得惊人,似要碾碎他骄傲,令他自雄狮沦为小犬。更何况,他已尝过被她拒绝的滋味——在她逃离时,也在授她越语时。

他只道:“看着我。”

阿萝一怔,感觉这话似曾相识。

她凝眸,看向他,自下而上,扫过他颌线、双唇、鼻梁,最终落进他眼里。她看见,他眼里有黑夜,而黑夜的尽头是无边的雪河。

魏玘也在看她。他的目光很深,像镌刻,似要将她融入骨血。

他道:“从今往后,你只能看着我。”

“只待我好,只对我笑,只与我说话,只和我相处。”

他的口吻仍是硬的,与平日几无差别。可阿萝听得出,他句尾颤抖,声音也低涩。

她不明白,本要发问,却莫名问不出口,只隐约感觉,他似乎难过极了,像是她再说一字、多问一句,他就要变成一块冰,融化在她眼前。

忽然,阴影破碎,月光流泻——魏玘松开她,转身就走。

气息不复逼仄,阿萝终于得以喘息。可她迷惘、怅然,丝毫不觉松懈,心口依然紧涩。

泪光里,魏玘身影渐远,已与她相隔三两步。

“窣。”

自他袖间,有物件坠落。

阿萝抹去泪,定睛一看,只见金光闪烁,缭乱又熟悉。

——是她做的香囊。

她惊讶,一时按下方才的心绪,唤道:“魏玘。”

魏玘步伐不停,仍向前走去。

阿萝无奈,走近,将香囊拾起端详——香囊小巧,被人特意补过,针脚歪斜、笨拙,似要填补她剪开的破口,却十分生涩。

她看向魏玘,抬高声音,道:“你怎会有这个?”

魏玘停步,偏首道:“什么?”

阿萝道:“我做的香囊。”

魏玘闻言,背脊突兀僵凝。

阿萝不曾留意魏玘动向,只收回目光,再望香囊,不解道:“它早就被我剪坏了,为何会在你身上,又被谁缝过?缝得……”

魏玘并未转身。他抬臂,理袖,道:“缝得如何?”

——声音是紧绷的。

阿萝听出异常,不禁抬眸,见他只影独立、莫名透出几分局促。

她抿唇,放轻声音,道:“不大好。”

魏玘笑了一声,不再开口。

阿萝隐约生出猜测,试探道:“是……你缝的吗?”

魏玘沉默。答案不言自明。

阿萝记起,杜松曾问过她香囊之事,便对此间内情推出七八。应是杜松受魏玘指示,特地来找她打听,又将她回复告予魏玘。

这是为什么?他分明不在乎她的成果,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况且,襕袍与香囊是她与魏玘二人之事,他本可以自己来问,不必借由旁人,她也不会有所隐瞒。从始至终,她在乎的,只是她一片真心会受他如何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