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腌酸坛

话语铿锵, 竟如隆钟撞响,震得阿萝背脊僵麻。

莫名地, 她想起魏玘的双眸——乌沉、幽旷、凌厉, 像暗无天日的深夜,却又燃着一段火、撕开一寸光,迸出蓬勃、璀璨的力量。

阿萝不禁提息,道:【之后呢?】

吴观笑道:【之后, 二人彻夜长谈, 一拍即合, 势要全千里之志、建成书院。】

闻及此,阿萝眸光渐亮。连青蛇也半探头颈, 似全神聆听。

正期盼间,却听吴观话锋一转——

【只是……】

她颦眉,忙道:【山长请说!】

吴观摇头, 沉声道:【只是, 皇子卓尔不群,招致旁人妒恨,周围虎狼环伺。若令其仇敌知晓二人所为, 定会百般阻挠。】

【故此, 皇子与老人居隐幕后,托老人好友为山长,经办此事。】

【历经百余日夜,台山书院终于落成。】

听到落成二字,阿萝长舒一口气。

吴观讲述时, 她听得认真, 被故事吊足精神, 直至此刻, 方觉尘埃落定。

往回想去,此间种种,如周文成苦求无门、师徒秉烛夜谈等等,竟如白描图卷,在她眼前悉数浮现——这令她倍感认同,又心生困惑。

她眨眸,道:【所以,是魏玘建立书院、送更多学子参加科举?】

吴观颔首,道:【不错。】

得此回复,阿萝抿唇,又松,道:【为什么?】

平日里,她所看见的魏玘,分明冷傲、残酷,浑身覆满尖刺,不露半点真意。他工于心计,与人不诚,只计量用处,常威逼胁迫。

——待她,尤是如此。

她仍记得,是他以蒙蚩的性命、待遇相要挟,强迫她留在肃王府、讨他欢心。

【他做这些,是为求用处,还是出于真心?】

吴观闻言,挑起长眉,面有讶色,却并未作答。

曾经,周文成谒见魏玘,他受邀入府、坐于旁侧,亲耳听见周文成问过魏玘,道是肃王身居高位,牵挂微末之人,意欲为何。

对于魏玘的回答,他言犹在耳。

——本王身居高位,尚且如履薄冰,换作先生所言微末之人,又当如何?

这些话,叫吴观当时听去,深觉魏玘口舌漂亮。之后,他眼看书院平地起、将一批批学子拽出泥沼,方知魏玘笃志、并非纸上谈兵。

吴观身为山长,最知书院艰辛,只是说来话长,不好尽数告予阿萝。

他道:【我不敢擅断肃王真意,但有一点可以交代。】

【凡是书院学子,皆视肃王为恩人,无不研精覃思,但求为肃王尽绵薄之力、以报恩德。】

他知阿萝来自巫疆、对越语不算熟稔,便道:【若小娘子不好理解,只管记住——对肃王殿下有用处,正是学子们的心愿。】

这番话仿若连珠,打入阿萝耳中,似往心头滑落。

她抬眸,望向吴观,看人泰然自若、不似有假,一时只张唇,不知作何答复。

吴观见状,亦不作多言,只摆手道:【书院之内,尚有不少去处,颇具闲情逸趣,还请小娘子移步,听老朽细细说来。】

……

另一侧,台山书院,风雩亭内——

魏玘临池,负手而立,扫视池内锦鲤。

于他身后不远处,段明撩衫跪地,头颈低沉,背脊却笔挺如竹。

魏玘道:“你倒是知礼。”

短短五字,言语无多,口吻凉薄,含义晦暗不清。

可段明一听便知,这是在说他看阿萝。

吴观曾告诉他,肃王此程有女子随行。那时,他不甚在意、只觉麻烦,想男女授受不亲,若有女子暂住书院,学子行事定有不便。

岂料阿萝清丽、娇憨,甫一出现,就将他视线紧紧抓住。

尔后,他看魏玘动作、听阿萝对话,便知二人关系匪浅。按情形看,应是魏玘倾慕阿萝,而阿萝浑然未觉、或并无情意。

眼下,魏玘动怒,特意将他与阿萝隔开,更令他确信此事。

便道:“小生知错,定当改正。”

不待人回答,他又抬音,道:“可殿下自己,何曾以身作则?”

魏玘闻言,不由勾唇,目露冷光。

果然,如他所料,段明不会轻易放弃。在他面前,段明提议为阿萝领路、有心与之独处,定不可能因三两句斥责而罢手。

“你胆量不小。”他道。

——倒是没否认自己盯着阿萝。

“书院授有明法。依照越律,冲撞尊王,该当何罪?”

段明面色不改,道:“诸冲撞尊王者,得杖九十;误伤贵体,得徒一年。”

“只是,小生谨记书院学规,凡台山出身,当不避强御、敢为人先。书院既为殿下亲建,观念如此,定也受殿下认可。”

魏玘冷笑一声,并未答话。

他旋身,离开池畔,及段明身前,低目俯瞰。

深影降临,压迫感逼仄如山。段明忽然感觉,自己的呼吸如被掠夺,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听魏玘冷声,讥诮道:“你段氏子,当真知恩图报。”

此话掷地,段明当即心头一慑。

他并没有忘记,哪怕不论他入学书院之事,魏玘也确实是段家的恩人。

从前,他早失爹娘,与胞妹相依为命。当地太守见胞妹貌美,强纳其为妾。胞妹拼死抵抗、将太守刺伤。兄妹二人自此流亡。

万幸是,肃王府宿卫找到二人,将其带回台山书院。

魏玘听闻此事,便暗中打点、惩治太守,保住段氏女清白,又将段明收入书院、免去束脩。

于段氏兄妹而言,肃王确实恩重如山,段明万不该与恩人作对。

可是,他对阿萝一见钟情,又何罪之有?

段明强稳心神,道:“敢问殿下,阿萝娘子可是殿下妻妾?”

听闻妾字,魏玘神色愈冷。他眉关一紧,如凝深锁,滞了片刻,才道:“不是。”

——这两字,几是他恨恨挤出来的。

段明展眉,提息,又道:“既如此,阿萝娘子尚无婚配,小生心有所求,也理所应当。”

随后,他话锋一转:“况且……”

“殿下壮志凌云,定能荣登大宝。阿萝娘子出身巫疆,或与殿下心念相悖。”

他说得含糊,但话外之意却很清晰:倘若魏玘登基为帝,必受六宫围绕。而在巫疆,男子只娶一妻、并不纳妾,与帝位不符。

魏玘自然听得出这层意思。

他眯目,冷视段明,眸里怒焰压城,已是喷薄欲出之态。

尚不待他发难,忽听人声由远及近——

“肃王殿下在风雩亭!”

“嘘!殿下尊前,不可肆意喧哗。”

循声望去,便见青衫学子三两结伴,约有十余名,正向风雩亭仆仆赶来。

魏玘闭目收息,再睁眼时,已复寻常冷沉。

他拂袖,抛开段明,未允其人起身,只向众学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