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巷子

应程回到家时,正巧到饭点时间。

王阿姨把那老四样端上桌,因为应廉也在,又破例多加了样猪肚鸡。

应廉坐主位,见他回来,招呼说:“吃饭了,小程。”

秦歆竹坐右手边第二个位置,第三原本是应程的,三个人位置固定不变。

但他早不坐了,每次看心情,想坐哪坐哪。

滑板扔去一边,应程挑了个离两人最远的。

尽管这个季节的菜已经快吃吐了,不过他今天有些饿,懒得费心思点外卖,直接端着碗埋头扒饭。

意料之中的,王阿姨又开始在耳边念经:“饭桌上应该先让长辈夹菜,等长辈说可以吃了,小辈才能动筷。”

这样的说教屡屡上演,跟举行什么饭前仪式似的。

应程有点麻木的习惯了。

甚至会在对方开口前,脑子里先自动替她冒出要背诵的“条文”。

他没空搭理她,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送进嘴。

“你的滑板别放在客厅,”斜对面的秦歆竹说,“很脏。”

应程夹菜的动作停住。

半晌,放下碗筷,掀眸看去。

很多年了,秦歆竹始终是同样的装扮。

黑色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穿着同一类花色的旗袍,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吃饭、睡觉、坐在家里修剪永远修不完的花枝。

一成不变。

应程随意而敷衍地笑了笑。

该说什么?

他的亲妈是如此了解自己儿子,总是知道怎么用一句话,就能让他的心情跌落至厌烦无比的状态。

“我天天拿着它,”应程淡淡开口,“要不我也别待在客厅?”

秦歆竹平静道:“你不要恶意曲解……”

“吃饭,”应廉阻止了母子俩继续争论,“有什么事等会儿说。”

应程吃饭的兴致短短几秒内消失殆尽,他起身,屈膝踹开身后座椅。

和很脏的滑板一起滚回了自己房间。

房间里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夜视镜、用过的第一块滑板、轮轴零件、拆装迷宫球、金属麦克风……很多很多。

全是他慢慢攒钱,用自己积蓄一件一件买的。

这个房间能称得上乱的程度,但却是偌大的别墅里,相对能让他放松的地方。

学校留的作业应程不用写,常年保持第一的高水准,普通习题对他来说意义不大。

各科老师通常是单独出题,或者让他购买更高难度的练习卷。

此时闲着没事,他坐在床尾地板上,打开手机玩了几把游戏。

半输半赢,有点无聊。

刚把旁边的迷宫球拿到手上,打算盘着玩玩,敲门声响起。

“小程,开门,”应廉站在外面,“爸爸和你谈谈。”

应程不想讲话,没吭声,兀自摆弄手里的球。

“是关于学校的事情,”应廉说,“你确定不听吗?”

应程沉默须臾,起身过去,一把掀开了门。

表情冷漠不耐烦,只差没将“说完赶紧滚”几个大字写脸上。

“小程,你现在高三——”

“如果是废话就别讲。”应程打断。

应廉问:“能进去说吗?”

应程毫不犹豫:“不能。”

应廉叹了口气,平素风度儒雅的脸上浮现无奈的神色:“你是不是还在怪爸妈,当初没带你一起离开?”

应程冷嗤一声,浓浓的讥讽:“别以为自己很重要,演给谁看?”

年逾四十的男人,好像和几年前没有太大区别,举手投足间依然是有礼且不失风度。

不管在科研院还是颐宁大学,相处过的学生和下级,都会对这位容貌气度皆上乘的院长,抱有仰慕敬重的态度。

可这些落在应程眼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仿佛给提线木偶穿上了华贵的衣服,裹一层精美的包装,遮掩住为人操控的关节,被动地融入满世界的人群里,学着怎么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他觉得应廉无论做什么,都带着假惺惺的刻意。

只是在完成“父亲”这个身份的任务一般。

“明天我要出差,”应廉忽略掉应程的出言不逊,心平气和说,“你和你妈妈好好待在家,别吵架。”

嘱咐完这一句,应廉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应廉。”

应程忽然直呼了他的大名,说:“不累吗?”

背影顿住,应廉回过头,神色略显意外:“你说什么?”

“从小活在那种地方,现在又住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应程说,“你喘得过气吗?”

八岁之前,应程的生活还是正常且幸福的。

那时候的秦歆竹不会每天穿旗袍、剪花枝、待在家里从早坐到晚。

她是一位美丽优雅的舞蹈家,脸上总是含笑,和谁讲话都是温温柔柔的。

而且身上经常带有令人舒服的香味。

应程班上的同学、身边的朋友,没有谁是不羡慕他有一个这样的妈妈的,甚至还背地里喊他妈妈叫仙女姐姐。

那时候的他,也不用遵守应家神经质一样的家训。

可以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允许发泄喜怒哀乐,还能任意向妈妈撒娇。

秦歆竹从不会指责他。

然而在九岁生日前两个月,秦歆竹忽然陪同应廉出国工作。

他们没有跟他好好解释,趁他睡着后,偷偷送去了应廉父母,也就是爷爷奶奶那儿。

而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从那天开始,应程活成了一个听话的机器人。

起床、洗漱、上厕所、吃饭……在家里的任何一件事,都只能在固定时间做。

衣服固定三个颜色黑白灰,菜品固定哪个季节吃哪几种,进食不超过一碗,不能发出高于四十分贝的声音,没有零食没有玩具,电视节目只能看新闻。

别家小孩在追赶打闹、爬树掀房、为各种兴趣班发愁的年纪。

应程在干什么?

他被剥夺了全部兴趣爱好,坐在书桌前,写永远写不完的习题,练永远练不完的试卷。

哪怕偶尔提前完成当天任务,应程依旧不能休息,也不能出去玩。

他那位德高望重的奶奶说:“你就是干坐,也给我坐到吃饭为止。”

身边所有能称之为长辈的人,全在不停告诫他——你是应家子孙,被冠上了“应”这个姓,必须做最优秀最出色的那个。

你不能有任何其他想法,不能有自我意识,一切外在事物都和你无关。

唯一能做的,是按照应家后代的标准,成为一个不辱“应家”俩字的人。

近乎苛刻的高标准之下,应程每天精神紧绷,如履薄冰。

如若哪回考试稍有失利,少一分,他就得在院子外蹲一小时马步,再面壁思过一小时,当日晚饭扣除。

少两分,便是两小时,以此类推。

非人的生活应程过了四年,上初二时,秦歆竹和应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