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金缕曲(七) ◇

◎雪夜◎

金缕曲(七)

两个佩刀狱卒将周檀送回诏狱去。

方姓狱卒手中拎着染了血的刑具, 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冲身侧的人说:“刘大哥,说起来蹊跷,入了诏狱上三司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的, 这算是头一个了罢?况且他身侧竟还能有佳人相伴……啧啧。”

刘大哥回头看了一眼, 白衣的犯人被一个身披大红斗篷的貌美女子紧紧扶着, 走得很慢。

今夜受刑之后, 这女子便突兀出现,更是不顾规矩, 非要扶着周檀回去,还是手持天子令牌的两个暗卫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们才敢准许的。

刘大哥道:“方兄弟,慎言, 你可知这位是谁?”

方姓狱卒没吭声,听刘大哥又说了几句后才诧异道:“啊, 难道是那位?”

刘大哥摇头:“陛下到底心软,方才旨意下来,明日就要放他回老家了。”

方姓狱卒道:“天下巴望着他死的人可不少……这厮满身恶名,如今也算是遭了报应了。”

两人离周檀和那貌美女子很远, 踩过地面的积雪, 声音便被吞没在了红墙之中。

周檀身上重新披上了宋世翾为他穿上的鹤氅,曲悠取了斗篷,陪着他缓缓地走在这幽暗的雪夜当中。

雪已经停了,积雪深深, 但月亮高悬天际, 被衬得格外出尘。

曲悠紧紧握着周檀的手, 他的手很凉, 今夜又受了刑,走起路来有些不稳当,有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了她身上。

周檀用那张白色的鹤氅把她揽在怀里,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他唇角还残余着方才的血迹,在煞白的面色上,血迹格外鲜艳。

路走了一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子谦只是不敢信……这世界上竟然有你这样的人。”

周檀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中什么情绪都没有。

曲悠继续说:“他不敢信,我也不敢信……在认识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敢想过。”

曲悠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走过比眼前更加长的路,她一边说,眼泪一边全然不受控制地落。

泪眼模糊中,她似乎又看见很多年前跪在甬道边单薄衣衫的小宫女。

小宫女拽紧了身上的鹤氅,身侧有一个印着莲花纹样的雨水铜壶,抬头向她看来,一双眼睛干净得如同天边的皓月。

直到走出老远,曲悠回过头还能看见她在宫墙的阴影下合掌祈祷。

周檀突然伸手为她擦去了眼泪,声音虚弱,带着无奈:“别哭了。”

似乎是想要逗她开心些,他咳了一声,勉力露出一个笑容来:“你在很多很多年后,有没有看过我的诗?”

曲悠回过神来,拼命点头:“看过的,每一首都看过。”

周檀眯着眼睛点了点头,似乎很满足:“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好奇史书如何记述我,如今你应该知道,史书上的记述是会骗人的……但是那些诗不会,你读过,就寻到真实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身后看了一眼,缓缓地说:“你不必为我伤心,子谦还是太年青了,那些真实……总有一天他会看见的。”

曲悠站在雪地当中,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诏狱中,像是一种失去的错觉。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雪花细微的融化声。

有暗卫带了些紧张地凑过来,低声道:“夫人……我送您回府去罢。”

她恍若未闻,转过身来,看见当年跪在莲花雨壶一侧的小宫女仍在发着抖。

暗卫还想再劝一句,却被身侧另一人拦下,使了个眼色,于是他们便默契地没有再跟上来。

曲悠独自一人朝那雨壶走去,鞋底踩过厚厚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小宫女抬起头来看她,面色白如新雪。

她哆哆嗦嗦地问道:“我的愿望……都实现了吗?”

曲悠冲她露出一个笑容:“你所求的亲人圆满、朋友安康、一生傲骨……还有,生生世世陪在他身边,都已经实现了。”

阿怜止了颤栗,向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是吗?真……真好。”

风中似乎有那根红绸在飘。

“妻子平安顺遂,沧海横流,自守本心,他的愿望……也全都实现了啊。”

只是诸天神佛既悲悯又无情,从来不肯施舍一个圆满。

曲悠的视线顺着那根红绸,于一片寂静里听见臆想中的声音。

——不要再生病了……我愿意替你疾病缠身,芳龄早逝。

——我也愿意替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变成蝴蝶,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她看见了后世史书上他的记载,只是那文字面目全非、千疮百孔,碎裂得如同很久以前他独身在诏狱度过的、困厄的、染着血色的春夜。

甬道漆黑,幻相已经消失了。

曲悠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走着,每走一步就感受到一阵如同凌迟般的痛楚。

远远跟在她身后的暗卫听见前方的幽暗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曲悠抓着自己的前襟,有些喘不过气来,失去的恐慌抓住她的胸口,郁结成团,一丝都散不出来。

自从来到这里,她第一次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地宣泄着情绪。

更多的声音朝她涌来。

“不要为我抛弃你的身体和健康啊,前世今生,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这历史长河浩瀚,我永远都改变不了它,永远都救不下你!”

有流星自城墙顶端纷落。

穿着青绿色风衣的她自己从蒙尘的百卷史书中迷茫地抬起头来,阳光透过小窗,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

一排一排的书架鳞次栉比,她被深埋其中,不见天日。

风吹动书页,她徒劳地伸着手,想从史书中将所有的文字抠下,努力良久,一无所获。

杏花花瓣在虚空中飘扬,洒满了她的头发,她听见自己郑重地许诺。

“我一定会想到办法,让你寻回属于你的公正。”

“我愿意为你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只要青史简上,你同我一起。”

她看见自己一身血污,站在汴都的城门上,上辈子她从这里一跃而下,万念俱灰,死后才能寻到一丁点微弱的自由。

如今再看,那女子眼中,重新燃起了不屈的火焰。

“你还有事情没有做完,记得吗?”

“不要死去,要好好活着啊。”

*

再次路过清溪时,周檀没有写那首悼亡诗。

天阔云高,任氏一家、曲氏一家、高云月,还有隐在暗处的苏朝辞、艾笛声、周彦和周杨,以及许久未见的丁香和芷菱都来远远相送。

周檀撩开帘子朝后看了一眼,垂首示意。

马车载着二人再次离开汴都,宋世翾礼重周檀,并未夺他分毫家产,只是此次二人轻车简行,将能散去的都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