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不见君(三) ◇

◎车轮◎

不见君(三)

周檀见到宋世琰时, 两人皆是狼狈不堪。

城墙上下已被一片战火吞没,燕覆带人强攻,城墙守卫不多,但汴都建城易守难攻, 打得颇为不易。

总归是比众人想象中容易了许多。

箭矢漫天, 四处皆是喊杀声、兵马声, 周檀本来在几个侍卫的护送下一路往城墙之上走, 但没走几步,便与众人分散了。

有士兵见他身形消瘦, 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来,周檀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单手拔了腰侧的白玉文人剑。

这剑和白玉扳指是老师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他随身带着, 多年来,从未有人见这剑出鞘过, 是而所有人都以为这白玉剑鞘当中的剑不过是装饰品,没有锋刃。

却不知这一样是能杀人的。

血溅到了他的脸上,周檀提着剑继续往前走,有人来挡, 便毫不留情地动手, 宋世琰眼睁睁地看着他挽了个剑花,面无表情地杀了自己身侧最后一个暗卫。

猩红鲜血顺着剑刃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周檀似乎剩余的力气不多,拖着那把剑朝他走来, 剑尖在已被染得暗红的石砖上划出一道锐利的声音。

“你居然会使剑。”

宋世琰抬头看着对方, 暮色让他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深深的阴影当中, 只有鲜红血迹依旧醒目。

周檀将那柄剑比在了他的咽喉处。

“我夫人呢?”

宋世琰置若罔闻:“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就觉得你与朝堂上那些汲汲营营之人不同,那时候你刚刚被点为状元,来赴琼林夜宴,虽然身上带着穷酸气,可我看得出来,你想要的……”

周檀在他面前蹲下,几乎有些暴躁地扯着他的衣领:“我问你,我夫人呢?”

“死了。”宋世琰笑着回答。

“不可能!我方才分明在城墙之上看见了她!”周檀失态地把他拽到自己面前,勉强压抑了自己的怒火,“我再问你一遍,人呢?”

“你从城墙上看见,岂不是刚好?”宋世琰慢条斯理地勾着唇角,挑眉道,“我把她从城墙上丢下去了,现在……大概已经被你的兵马踏成一滩肉泥了罢。”

周檀惨白着脸咳嗽了两声,长剑在宋世琰喉咙前划出一道血痕,他还没有开口,宋世琰就继续道:“……我听闻自从那日渡口别后,你几度想要独回汴都,急怒交加,病得起不了身,今日,我本以为不会见到你的。”

他本想着周檀会继续逼问他几句,结果周檀却失去了与他说话的兴趣,他松了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恰好发现二人的周杨连忙快走几步,过来扶住了他:“兄长!”

“你带人把太子请回去,”周檀有些疲倦地对他说,“我先进城去找人。”

周杨急切道:“兄长看起来不太好,先坐马车去寻殿下罢,我去为兄长找人。”

周檀摇了摇头:“不必。”

这一仗打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不过一个时辰,燕覆便已经鸣金收兵,开始清算俘虏、盘点伤员,宋世翾的马车一路行至皇庭门口,甚至得到了部分胆子大些的百姓的夹道相迎。

周檀走了几步,看见面前两个士兵抬着一个伤员经过,突然生了几分狐疑,他转过身,看见宋世琰刚好拾起了身侧的剑:“李将军呢?”

“哈哈哈哈,朕还以为你把他忘了呢,”宋世琰以那把剑支撑着自己,艰难地站起来,“周檀,这一仗打得太容易了,你以为你抓了朕,就万事大吉了吗?”

周檀面色一变,立刻厉声唤道:“来人!”

有兵士匆匆地朝他跑过来:“大人。”

“去找你们将军,就说是我的嘱咐,让他带人立刻去汴都其余三门之前,尤其是近亭山的成华门,最好把亭山搜一遍……还有南北渡口,守住了,怕是有人趁我们进皇城时偷袭或者强攻出城。”

他转向周杨:“你带人进宫去保护子谦。”

周杨犹豫道:“那兄长这边怎么办?”

周檀抬手一指:“他已不成气候,亦无反抗之意,你去罢。”

宋世琰还在看着他笑,口中自顾道:“你知道吗,在刑部时,你夫人为了活命,已经委身于我,她肩颈上有一颗红痣,漂亮得很……”

他当然是在说假话——他并不爱强迫,只希望看曲悠全心全意地臣服于他,可就算他打断对方的腿骨,对方也要挣扎着仰起头来,眼睛中燃烧着那种他从初见便觉得心惊的火焰。

宋世琰在刑狱微弱的烛光中看曲悠湿透的肩头,有些嫉妒地想着,她不是不怕疼,也不是不怕死,只是什么都能忍得下去罢了。

周檀的眉心抽搐了几下,忽地抬腿一踢他的膝盖,将人放倒,随后用剑恶狠狠地把他的左手钉在了石砖上。

方才受伤的手掌此刻再度被伤,宋世琰的冷汗瞬间便流了下来,因着拔不出那柄剑,他只能以一种狼狈的姿态趴在地上。

“你再胡言乱语,侮辱我妻,我便将你的十根手指,一根一根地剁下来。”

周檀浅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血红恨意,却露出一个阴郁笑容来:“我最后问你一遍,她在哪里?”

“殿下,你知道永宁十五年我在刑部时,是怎么刑讯的吗?三十二把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我在古书上读了,亲自叫他们试出来的……哦,我忘了,你于此道是行家,应该比我更熟才是,不知那些刑罚用在尊贵的殿下身上,是否会更有效些?”

“哈哈哈哈哈,”宋世琰另一手直接握住了他的剑刃,用力向外拔着,血流如注,他却越笑越兴奋,“不瞒你说,我倒是想试上一试,霄白亲自来为我掌刑罢。”

周檀迟钝地意识到,无论是先前开口侮辱曲悠,还是现在肆无忌惮地挑衅,宋世琰都是故意的——他是故意激怒,想让他杀了他。

但他心中尚有许多疑问,譬如宋世琰为何在这样的时候不坐在皇宫大内,反而要来到城墙边?李威、李家的大军,还有先前与他们交手的西韶人,他们去了何处?若是宋世琰将西韶人放进了汴都,他们是否有后手?

有李家和西韶的军队,宋世琰分明有一争之机,连燕覆都做好了这一仗艰难的准备,为何他将军队撤走,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只是他心中如今只能装下曲悠的下落,旁的再也塞不进分毫。

自从那日曲悠设计让他们全身而退,他迟迟地醒来,当即便打了周杨一个耳光,吐了血,随后一病不起,有几次,他强撑病体想要回来救她,都不能成事。

好不容易好了些,随着大军从临安回来,他独自一人骑马先行,分明已经在城墙上看见她了,还叫了她的名字。

可她就像是幻觉一般,从他的视线中突兀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