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不见君(一) ◇

◎城墙◎

不见君(一)

尾随宋世琰而来的狱卒掏出钥匙, 解开了她颈间的铁环。

宋世琰抓住她手腕上的镣铐,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了出去。

他气力颇大,扯得她踉跄了一步。

曲悠好久没有见过宋世琰了,他今日来得仓促, 甚至没有换下身上的龙袍, 暗金鎏纹在刑狱中十分惹眼。

他扯着她走过幽暗的廊道, 有不少被关押在此地的文臣见状, 隔着栅栏大骂,宋世琰置若罔闻, 阴翳丛生的脸上甚至勾出个笑来。

他侧过头,轻声细语地说:“诸位大人可知,上回来时骂朕最凶的那位,现如今失了舌头, 在宫中做阉奴,朕带他去见他昔日的同僚, 他说不出话来,整日想着寻死。”

话音刚落,刑狱之中便安静了下来。

宋世琰便拽着她继续走,走到尽头时还不忘回头说了一句:“朕才不会要他死呢, 活着, 岂不是更受折磨?哈哈哈哈……”

他阴森而愉悦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刑部大狱中,听得众人惶惶不安。

曲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如此炽烈的阳光了,被他拽着走出刑部大门时,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宋世琰单手捞她上马, 兵士们甲胄碰撞的声音在他的马后响起。

汴都已经全非她进来时的模样, 青天白日里, 家家户户门户紧闭, 街上更是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提着铁枪巡逻的卫队。

她知道,燕覆的大军恐怕已经到了城外。

纵然是到了这种地步,宋世琰察觉到她的目光,还是垂下眼睛来,冲她柔柔一笑:“一别多日,悠悠想朕了吗?”

如果按照她的记忆,现如今,宋世琰应该是在带她去城墙的路上。

曲悠面色骤白,没有答他的话,宋世琰叹了口气:“从前还叫嚣着要看朕的下场,如今却不想和朕说话了么?”

她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会儿自己的心情:“你已经山穷水尽,居然还笑得出来。”

话语刚落,宋世琰却笑得更大声。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刚刚出狱,只是看了一眼,就明白朕的处境。想来,当初周檀佯做离去,你骗朕盗取国玺,真是一步好棋,朕将你关到刑部去时,从未想过他竟能真的找来宋氏的储君。”

马停了,他抱她下来,半拉半拽地向城墙之上走去。

“父皇那么信任周檀,若是知道他和他的好老师竟然背着他藏下了景王后嗣,一定会气得活过来。”宋世琰边走边道,越想越觉得有趣,“皇祖父要景王一脉夺父皇和朕的江山,确实是老谋深算,我们这一条血脉,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带她来到城墙上,掐着她的脖子迫她朝外看。

城门前一片荒芜,但依稀能看见当日苦战的痕迹,风里传来远方的马匹嘶鸣与人声,想来在不远处的密林中,就有大批军队驻扎。

曲悠半身悬空,立刻回忆起了当日从城墙上坠落的情形,周檀伸着手,徒劳地想要接住她,面颊上血混着泪,肝肠寸断的表情。

她不敢再想,挣扎了两下。

宋世琰以为她疑心自己要将她从城墙上扔下去,轻笑一声,将她拽了回来,力气重了些,直接让曲悠跌坐在了他的面前,半晌没爬起来。

他自己干脆也一撩皇袍,坐在了她身侧。

经过的士兵忙碌地擦拭着箭头,见他在此,纷纷恭敬行礼,面上的茫然和恐惧却无法遮掩,宋世琰全不在意地一挥手,他们便匆匆跑远了。

太阳逐渐西移。

曲悠喘了两口粗气,忽地问了一句:“你怕吗?”

宋世琰一愣,旋即露出一个他面上最常见的、慵懒嘲讽的笑来:“朕怕什么?”

“你果然怕了,”曲悠唇角一勾,“若是不怕,你何必把我带在身边?留着我,是为你做最后一道保命符罢。”

宋世琰阴沉地道:“看来刑部的刑罚还是不够重,朕瞧你精神得很,完全没有之前那副血淋淋的可怜样子了。”

“可我能为你保什么命呢?”曲悠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不会觉得,拿我在手里,就能逼迫他们退兵吧?他们又不是只有周檀一个人……”

“闭嘴,闭嘴!”他突然变得暴躁了起来,像是被她戳中了什么痛点,先前的闲散与慵懒一扫而空,“谁许你这么猜测朕的心思?谁许你这么和朕这么说话?你以为你是谁?”

曲悠被他死死扼住了脖子,她没有力气反抗,面颊瞬时通红。

“放、放开我……”

她许久没有修剪的指甲在宋世琰玉白的手上挠出一道深深的红痕,宋世琰如梦初醒,忽然松了手,看见她满面通红地咳嗽起来,甚至有些无措,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曲悠大口呼吸着抬眼看他,在他身上嗅到了很淡很淡的草药气味。

宋世琰红着眼睛唤她:“悠悠……”

她侧脸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你把我关到刑部大狱去,肆意动刑,此时又惺惺作态……你如此反复无常,我真的不明白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宋世琰出神地重复了一遍,面上忽而染了些痴狂的迷醉之色,“孤十七岁那年,皇宫大宴,孤亲眼看着二皇兄在孤面前虐杀了他的仆从,弃尸湖中,血甚至溅到了我的靴子上……可后来东窗事发,二皇兄买通了园中所有的人,将此事栽到了孤的头上,父皇全然不听孤的辩解,罚了孤五十庭杖。”

他放松地倚在城墙上,任凭夕阳的光芒将他的眼睫染上浅金颜色,瞧起来居然有几分脆弱:“……你以为孤从一开始就是坏人吗?只是没有人相信孤的话,父皇冷漠,母后早死,孤五岁封了储君,兄弟们如乌骨鸡般盯着孤,每日只想在孤身上找些错处出来。偌大的皇城,没有一个人能护着孤,若再不使些手段,你以为,我活得到如今?”

曲悠突然回忆起,宋世翾在他面前提及过太子当日行径。

他说,自己亲见太子虐杀下人,手段残忍,他没有理由说假话,可是如今只有宋世琰和她两个人,宋世琰也会对她说假话吗?这有何意义?

宋世琰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继续道:“从那件事之后,我再也不指望有人会护着我了……有一段时间,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干脆让父皇废了我好了,不做太子,或许还能多得他一些爱护。于是,我多行荒唐,可他始终执着于嫡子身份,我每每犯错,他都会对外兜着,然后私下里狠狠罚我。”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宋世琰轻轻地笑起来,“就算在樊楼杀了苏怀绪,他也只会想办法灭了眼见者的口、安抚苏家,维护皇室的尊严和体面……”

曲悠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他不只是在维护太子,你也是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