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周与蝶(二) ◇

◎前世·再上◎

周与蝶(二)前世·再上

永宁十五年, 燃烛案兴。

琉璃制成的博山香炉中熏香冉冉,白烟在空气中凝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大殿门稍微开启,便将它一吹而散。

周檀在玄德殿跪着吞下了宋昶赏赐的“孤鹜”。

皇帝低着头, 看向这个自己感情复杂的青年臣子, 开口问道:“卿还有何求?”

周檀垂着头思索了一会儿, 道:“臣与曲大人家的姑娘有一门亲事, 请陛下做主,让臣成婚罢。”

他主动提及此事, 无异于是将弱点袒露了出来,宋昶满意地点点头:“依卿所愿。”

“不过——”

他拉长声调:“卿如今的声名不太好听,岳丈不宜在朝为官了。”

周檀闭着眼睛叩首:“是。”

他出狱的时间还来得及,能够救下曲承一家, 虽说以他如今的声名不宜再娶妻,但曲家从前与他有一门未成的亲事, 若是不护下,怕是曲大人的刑罚会比旁人判得更重。

刚刚出宫,他便上门去拜会,恰逢曲夫人出丧。

在一树洁白的杏花之下, 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

她很美——她穿了一袭白色素麻衣, 乌黑长发亦被绸带挽起,临风站在杏花天影当中,与世界的白融为一体,像是一片稍微张嘴便能呵去的晶莹新雪。

美丽, 剔透, 易碎。

顾之言为他选定婚事时, 曾经得意地告诉他, 他一定会喜欢自己未来的妻子的。

他去读她的诗作,亦深觉欣喜。

春末才需下聘,但他按捺不住,年节便送去了两壶亲手酿的杏花新酒。

姑娘的侍女为他送回了一枚同心结。

他想起她的名字,嘉意,美好的意愿。

只是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

她转过身来,微微诧异,似乎在思索他是谁,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伤时,便明了了几分。她缓缓地走过来,朝他福身:“周大人。”

杏花落在肩膀上,他无话可说,只好道:“节哀。”

她垂下眼睛,睫毛微颤,于是他走近了一步,道:“我已向陛下求娶,待你母亲的事忙完之后,你我便成婚……我会救出你父亲,你放心。”

她客气回答:“若是麻烦大人……”

“不麻烦。”

曲承出狱之后大发雷霆,直言就算是死在狱中都不愿受他这等欺师灭祖的小人的恩惠,他去送聘礼时,曲承抓了手边一个瓷杯砸在他的额角,淤青到洞房花烛夜都未散去。

他如今声名狼藉,肯来的人极少,没有应付什么宾客便回了房,新娘轻轻移开手边的团扇,烛火昏红之下映出一张美人娇面。

周檀垂着眼睛,略带些苦涩地客气道:“你好生歇息,我……”

话还没有说完,女子冰凉的手指便拂到了他额角的淤青上。

他听见对方问:“痛吗?”

简单的两个字,他却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过了。

不知为何,周檀突然觉得非常委屈,他强忍着鼻尖酸楚,眼尾却漫上一抹红色,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我若不成婚,恐怕陛下会迁怒……如今曲大人已经出狱,你若不愿,我写一封和离书,等过一段时日……”

“谁说我不愿?”

她说了这一句话,脸颊微红,从榻前取了药膏,在他伤口上轻轻地涂着:“父亲最是正直,误会你是恶人,一时不能转圜,实在抱歉。等过一段时日,我再回去劝一劝他……”

他被巨大的茫然和空洞淹没,嘴唇颤了颤,问:“你……信我不是恶人?”

她微微诧异,随后摇了摇头,继续仔细地为他涂药。

“你是好人。”

药涂罢了,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他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她先轻轻叹了口气,旋即露出个笑来:“今日你我新婚,此后万象更新,我不喜欢如今的名字,夫君……替我取一个可好?”

周檀坐在案前,蘸了她磨出的新墨,斟酌问:“夫人有什么愿望?”

她眼睛一亮,又黯淡下去,思索着道:“从前在闺中时读了好些书,真想到万里江山中亲眼去看一看……可惜我少时便体弱,母亲说,我是出不了远门的。倘若能做一只蝴蝶、一只孤鹤……罢了,生灵亦有苦处,我不贪心,做一粒微尘就好,御风而行,在碧霄云间逍遥遨游……纵朝生暮死,亦觉得无限自由。”

周檀在宣纸上端正地写了一个“悠”字。

“夫人所求,檀也想过,”他低声道,“只是我做得还不够,做不到举世誉之不加劝、举世非之不加沮,神思尚不自由,遑论凡胎肉|体,只能寄情白云一片。”

她拾起那张纸来:“白云一片去悠悠,你是霄白,我是悠悠……甚好,我喜欢这个名字。”

“不过……”她言语一转,“我小字意怜,夫君还是叫我阿怜罢,母亲也是这么叫的。”

“好。”

周檀呆了一呆,取下手指上从不离身的、老师留下的白玉扳指相赠:“老师说,此物要留给我最重要的人。”

她收了,坐在案前,取了一把小剪刀为二人结发,随后吹灭了烛火。

自此之后,周檀每每回来时,松风阁门口便点起一盏灯来。

后园漆黑,他搬进来不久,走夜路总也看不清楚,如今得了一盏明亮灯盏,虽然微弱,但在他心中亮如白昼。

新婚夫人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样好的事情,他想都没敢想过。

只是他不够幸运,平静日子过了没多久便再生波澜。

燃烛案时,他寄居的任家受了牵连,事后他变卖身家,将待他和弟弟极好的姨夫从大狱中接出来,在家养身体。

谁知任时鸣秋闱科考,竟因他的不堪声名从甲榜上被撸了下来。

他跪在祠堂之前,看见任时鸣红着眼睛,却没有哭,反而回身安慰他:“兄长不要伤心,这不怪你,我不去科考,也能过得很好的。”

幸而周杨燃烛案前便参军去了,否则还不知道要受什么牵连。

他明白这是傅庆年的手笔。

于是他还是走进了那座栖风小院。

曲悠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觉得他一日比一日形容消瘦,她懂的不够多,能做的无非是在夜里为他送来一碗清粥。

他终究还是太心软、太年青了,纵然与傅庆年斗得你死我活,可对方只要拿捏住他一点软肋,他就全无办法。

任府空了,任平生死于不明刺杀,姨母带着任时鸣回了金陵。

汴都出了一桩朝野震惊的案子,宋昶听信傅庆年,案子被栽到了无辜文臣身上,那臣子与曲承同窗,最终还是牵连他流放了。

他竭力照拂,只是敌人以折磨他为乐趣,他越想保全的东西,他们越要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