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苦昼短(九) ◇

◎除夕◎

苦昼短(九)

德帝到底眷顾, 周檀此次行至鄀州,是贬谪而非流放,自然不需要如同彭越一般着刑部加人看顾,只是简单先卸了官职, 并恩准可以开春再行。

永宁十五年的冬日格外短暂。

曲悠穿了簇新的披风, 将猫兜在怀里, 周檀身着淡青鹤氅为她撑伞, 任凭雪花落满了自己另一侧的肩头。

二人刚刚走到栖风小院的门口,便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的草药气味。

艾笛声赶来开门, 小声解释:“柏医官说,阿萝恐怕熬不过除夕了。”

听闻当年德帝屠杀景王满门时,是景王忠心的旧仆用自己的孩子换出了宋世翾,带着他一路逃亡, 只是还未出汴都,旧仆便为德帝所杀, 剩下七岁的宋世翾自己在市井之间流浪了许久。

所幸皇帝一心以为景王孙已死,宋世翾来汴都不过半月,脸生安全,倒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他就是那时候认识了阿萝。

曲悠拿着猫软软的爪子去摸小姑娘的手, 阿萝虚弱地睁开眼睛, 看见那猫,眼睛亮了一亮,随即咳嗽了两声:“……原来你真的有猫。”

宋世翾哑声回道:“我不骗你。”

阿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有记忆起便带着弟弟跟随一个年迈老爹讨生活, 因为长得漂亮, 时常将自己涂得一团漆黑。她人聪明又会交际, 宋世翾遇见这个小姑娘, 倒是少吃了不少苦。

后来因着官府巡查,阿萝带着弟弟换了住处,忙乱之间,宋世翾与她失散,被艾笛声和周檀寻了回去。

他努力找过对方许多次,可是汴都实在太大,又不能动用官府之力,寻常乞儿遇见官兵拔腿就跑,阿萝又常作伪装,直到送信一事,才叫宋世翾寻到了人。

那年迈的老爹死在了去年冬日,连带着阿萝的弟弟一起——他们家似乎有什么遗传疾病,柏影瞧了都没有办法,这么多年风餐露宿,本就伤了底子,纵然以好药吊着,也保不住她的性命了。

宋世翾回过头来,恭敬地对着她和周檀行了个礼,问:“老师给它起名字了么?”

曲悠心中想着自己随口起的“雪白雪白”恐怕上不了台面,周檀则瞬间回忆起了她对着猫笑盈盈地喊“喵桑”的情态,于是二人难得异口同声:“没有。”

曲悠面色一红,连忙掩饰道:“子谦来给它起名字罢。”

宋世翾瞥了一眼,阿萝费劲地伸手握住了小猫的爪子,晃了晃:“就叫……就叫阿萝罢,阿萝走了,还能有小猫记住我的名字……”

宋世翾立刻说:“好。”

除夕前夜,汴都下了一场雪。

阿萝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大雪时日,她与汴都四处的乞儿并无不同,就算是勉强走运了一些,还是没有留住性命。宋世翾将她葬在了栖风小院屋后的榆树之下,正对着院墙上的蔓蔓青萝,等春日到了,又能看见一片青翠的碧色。

除夕当天,艾笛声在正屋摆了一场小宴,柏影一边与他闲聊,一边哼着小曲擦拭杯子,抬眼就看见白沙汀拍掉了发上的雪,喜气洋洋地带着叶流春走了进来:“小艾,今日的雪可真大……”

他还没说完,就撞上了柏影如同见鬼一般的目光,白沙汀一拍大腿,立刻扑了过去:“十一哥!”

柏影“噌”地一声站了起来,转身就跑:“躲来躲去,还是叫你见着了!”

曲悠恰好打了帘子进来,看见周檀正在窗前同苏朝辞下棋,二人丝毫没受到屋内嘈杂的影响,静默专心。

她看了一会儿,拽了拽周檀的袖子:“我说为何看着这二人长得像,柏医官竟然也是白氏的人?怪不得我初识他时,他信誓旦旦说不给达官显贵看病,是不是就怕碰见这四处混迹的十三先生……”

絮絮说了一堆,周檀毫无反应,曲悠侧头看他,恍然大悟:“你早就知道了?”

“你请柏医官上门为我看病时,我就知道了,要不然你以为我缘何如此放心他来治病,也放心你常与他来往?”周檀执白子,淡淡地说,“他也认识我。”

“那……”

“柏医官的母亲并非正妻,死得蹊跷,多年来他恐怕对白氏多有不满,在子侄一辈里,他不太受待见,只有十三先生同他交好,当初,十三先生就是追着他来到汴都的。”周檀平静地回答,“他们二人闹别扭,我不便多说。”

他刚说完这句话,柏影就抱着手中一个瓷碗从窗前跑过,边跑边骂:“周夫人,都怪你!要不是认识你,我就不会去给你夫君看病!也不会结识艾老板,将我带到这人面前!你们好一对黑心的夫妇……”

白沙汀从他身后追了过来:“周夫人,原来上次你同我说的人就是他!改了个姓我竟然没听出来!白三景你站住!还有周大人,你既认识他,为何不告诉我?你跟你那个傻弟弟一样缺德……”

苏朝辞皱着眉“唔”了一声,眼睛紧盯着棋盘,严肃地道:“金陵白氏的子弟个个如此,怎地你和他们截然不同?”

周檀回道:“我聪明一些罢了。”

曲悠去桌前讨了一壶茶喝,随即便和叶流春挽着手说话去了,周檀往窗外瞥了一眼,问:“你何时复官?”

苏朝辞答:“除夕之后。”

白雪将日光映得更亮了一些,熏香冉冉地从二人身侧往上飘,周檀沉默了一会儿,道:“夜间或可饮酒。”

苏朝辞专心下棋:“甚好,你我许久不对酌了。”

他抬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你去鄀州,路途遥远,切要保重。傅庆年难斗,若非兵行险招,绝不会有今日的结果,陛下能放你远行,你也借此休息一番,朝堂有我,必定仔细为子谦铺路。”

周檀喝了茶:“我自然放心你。”

夜里汴都燃了焰火,周檀喝得多了些,从栖风小院出来时脚步虚浮,曲悠架着他上了马车,嗅到了二人之间弥漫的酒气。

人定未至,因着是除夕,街上行人并不多,但依旧热闹,马车从汴河大街穿过,照旧能听见摊贩叫卖和孩童戏耍的声音,想来过了人定,这些人才会回去守岁。

曲悠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就看见周檀凑到了她的面前。

离得这样近,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曲悠顿时感觉心跳漏了一拍,她伸手捧住了对方的脸,道:“我还以为你从来不饮酒。”

周檀直勾勾地盯着她,哑声道:“其实少时,我也做过临安城内的纨绔……”

好像书上写过,曲悠饶有兴趣地问:“哦?”

周檀闭着眼睛晃了晃脑袋:“买花载酒、千金一掷,只不过那样的日子浮光掠影,实在短暂,每每饮酒总会回忆起来,这酒不喝也罢。”

他的睫毛一颤,曲悠看着可爱,伸手戳了戳,由衷地道:“今日你的朋友都在这里,你高兴吗?我希望你能过得再高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