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秉烛游(八) ◇

◎簪金◎

秉烛游(八)

这日夜里, 曲悠又做梦了。

她梦见了许久不见的、几乎是感到陌生的学院食堂,导师坐在她对面,面孔模糊不清,可是一切都是如此清晰, 食堂之外甚至能听见学校修新楼时施工的声音。

一个最普通的、闷热的下午。

同门声音从耳边传来, 调笑着谁谁又去相亲, 有人叫起她的名字:“悠悠……”

“你家里有催你相亲吗?”

来往几句之后, 她说:“我才不要相亲,如果我要恋爱……就要找个灵魂伴侣!”

满桌笑声, 说这个词语老土,一侧的大荧幕正在播放不知何时的辩论节目,清晰的女声从不远处传回来。

“假设世界上真的存在我的灵魂伴侣,可我们之间有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这个距离可能是年龄,可能是……时间、空间, 我跨越最遥远的距离与这个人相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为他奉献我的一切……他也会为我奉献他的一切,世人或许觉得我们痴傻……”

“但究竟值不值得, 只有你和我, 两个人知道。”

随后一切好像在她耳边按了静止键,嘈杂声被简化为完全不重要的背景音,一个白衣高冠的男子逆着人流朝她走过来,她觉得对方长得很眼熟, 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那男子牵起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凉。

他带她从食堂长长的、高高的自动扶梯下楼, 他站在阶上, 半束的发扬起,扫过她的手背。

然后她在梦中跟随着这男子进了一间灯光昏暗的博物馆,他轻轻拉着她的手,带她走过了一排镶着木制花边的玻璃展柜。

她看见了一张卷边的建筑草图,一只折断的碧玉簪,一顶沾着尘土的官帽,一枚玉印,她身后的橱窗中挂着颜色昏昏的绛红暗纹官袍,身前一只熟悉的白玉扳指。

她终于记起了对方的名字,于是开口去唤。

“周檀……”

那男子却没有回头。

他松了手,毅然决然地朝她面前的黑暗走去,她追过去,却突兀地被不知从何处扬起的尘土呛到,掩面咳嗽了几声。

一棵系满了红绸的大树在她面前轰然倒塌,看不见的前方传来箭矢之声,她听见周檀撕心裂肺地唤了一声。

“阿怜——”

梦境好混乱。

随后一切湮灭,她从其中惊醒,发现自己的冷汗濡湿了枕榻。

似是将将破晓,天色昏暗,房门之外传来秋风呼啸的声音。

“夫人——”

河星从门外推门进来,压低了嗓子,一切似梦非梦。

“大人房中的灯亮了。”

似有人在尚未日出时便来了府中,曲悠匆匆梳洗,套了外裳穿过园子往周檀的松风阁去,见园中多了一匹骏马。

骏马鞍鞯均有金饰,她多看了两眼,又慎重了一些,等到她匆匆穿过长廊后,松风阁的门却开了,宋世琰从阁中出来,见她在此,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曲悠立刻以扇掩面,谨慎地行了个礼:“殿下万安。”

周檀跟着宋世琰出来,微微蹙眉,没有说话,宋世琰笑了一声,对她说了一句“不必多礼”,廊前一个侍卫连忙过来,为他披上了肃杀的深色披风。

他攥着手中的马鞭,转头看了周檀一眼,周檀朝他一垂眸,宋世琰便说:“你心中有数便好。”

周檀道:“还要劳烦殿下。”

宋世琰“嗯”了一声,审视目光从曲悠身上掠过,颇感兴味,他抬手甩了甩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抽出一声清脆声响,随后头也不回地沿着长廊走了。

他的目光总是看得她很不舒服。

周檀看了她一眼,沉默地跟上去相送,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见周檀小跑了回来,抬手脱了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口中呵斥道:“胡闹,夫人出来,怎地穿得如此单薄?”

河星连忙告罪,曲悠裹着身上的外袍,刚想开口问一句,园中却适时传来了盔甲侍卫跑步时金械撞击的声响。

宋世琰刚刚离开,便有一队身着金甲的侍卫沉默地列队跑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朝周檀行了个礼,十分恭敬。

“周大人,请。”

刑部的侍卫多着黑衣劲装,典刑寺有立领披风,左右林卫持刀穿锦袍,眼前这群人的穿着,她却从来没有见过。

周檀朝那人礼貌地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一步,立刻便有人上前来为他手腕上套了一只锁链,似是出于恭谨,那侍卫并未给他的另一只手套锁链,反而就此退到了一侧。

曲悠立刻将身上的外袍裹回他的身上:“出什么事了?”

周檀讳莫如深地往身后看了一眼,露出一个苦笑,他的笑容有些自嘲意味,却并无惊慌,复杂而冰冷。

“早朝之后,你去找高姑娘,让她为你引见执政,来见我一面。”周檀低声嘱咐,“替我问他一句话,就问,安危和忠君,哪个更重要。”

时间急迫,他似乎没有办法多说,话音刚落,二人便听见那为首之人唤了一句“周大人”,曲悠从河星手中取过她提着的那盏灯递给周檀,周檀一怔,伸手接过,一行人就此而去。

人走之后,曲悠坐在松风阁当中发了会儿呆。

她大概能猜到周檀想要做什么——既然知道燃烛一案并非皇帝意外得知,而是有人刻意而为,目的就是逼死顾之言,他怎么会咽下这口气,就此善罢甘休。

况且罪魁祸首的傅庆年本非善类,之前的坠楼一案,已让周檀失了最后的耐心。

想扳倒一朝宰辅,他会怎么做?

曲悠脑中飞快地想着,先前二人从彭越府邸中找出那本记载了宫中秘事的手札,其实算是傅庆年一个大把柄。倘若将此物面呈德帝,德帝肯定能想到先前燃烛一案是由傅庆年一手策划,从而对他生出些戒备之心。

可问题就出在谁去面呈上,若是彭越和杜辉这两个从前的知情人面呈,还可托词是求皇帝保命,若是旁人,德帝首先会考虑的事情就是,面呈之人既然送来此物,必然已经知道了真如宫的隐秘。

先前只是猜忌,他就可以下手屠戮顾门之下的士人学子——此为皇家最不可外传的秘事,知情人自然越少越好。

故而,这手札只能作为傅庆年倒台之后添一把火的工具,不能直接拿出,否则必然引火烧身。

周檀顺应傅庆年的圈套时,估计就想好了对策,他或许有一个极为危险、甚至会伤及自身的后招。

这后招太子应该是知晓的——上次周檀说与太子有共同的敌人,近日又与他来往密切,两人联手对付傅庆年,会简单许多。

太子知情,还要赶在破晓时来府,瞧周檀方才的神色,应该发生了他们意料之外的一件事。

她得与周檀面见通一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