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花落去(十) ◇

◎坦诚◎

花落去(十)

傅庆年的府邸位于汴都离皇城最近的显明坊, 显明坊中非富即贵,傅氏是簪缨世家,府邸横跨道路两侧,离坊门也不远, 曲悠在马车之内打了个盹儿, 良久才等到周檀撩帘进来。

“你不该来。”他说。

曲悠顿时清醒了几分, 立刻道:“我去查了刘府, 那供状确实有问题,此案若是傅庆年为你设的圈套, 你该如何行事?”

周檀仍是蹙眉看她,低声道:“傅贵妃将你指婚给我,是期你看我不起,给我添堵。坠楼案时你带头上告, 恐怕已经引起了他们注意,此时若还同我一条心……”

曲悠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却并未吭声。周檀抬眼去看她,却见对方面色微凝,思量着道:“我以为,你招我入刑部, 已经把我当做自己人。”

马车外的铃铛依旧在响, 车内却一时无声,周檀静默了良久,突然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叫了一声他从未叫过的名字:“阿怜……”

她从前不曾有字,不管是如今还是过去的朋友一般都叫“悠悠”, 只有尹湘如叫过几声“阿怜”。

当时听着不曾有异样的名字, 不知为何, 被周檀叫出来后, 她忽然感觉心跳如擂鼓。

或许是因为“怜”字本就暧昧,他唇齿闭合之间天然带了一段缱绻意味。

周檀叫了这个名字之后似乎也有些不自然,他抬手咳了一声,掩饰着继续说:“我如今进不得君王之信赖,退不得宰辅之青眼,执政与太子所求,亦非我所愿。在此间挣扎求生,情形就如当日你烛下初见。”

“我疑过你,试探过你,甚至曾想利用你,后来作罢,你自甘为生民讨公道,我所能弥补也不过一二。你是至纯至性的人,理应觅得一心人,就如同你曾言之所求,自由,朋友,访名山大川,过潇洒恣意的一生。”

二人初识之际,她随口|交付的言语,竟被对方一字一句记得这样清楚。

“我调你入刑部,是因为你在登闻鼓下问公道安在否,又对律法有极大兴趣,我想着,这该是你向往的事。可事涉我身,绝无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官宦、仕海、党争,稍有不慎便是阖家灾祸。譬如刘氏一案,我本以为只是为你旧友申冤,这才敢让你插手,看见诉状之时我便知道是我错了。”

“所以你急忙把我赶回府中,不想让我继续关注?”曲悠平复心跳,接口道,“可惜……”

“可惜你太聪明了。”周檀苦笑道,“我还记得,你于京郊问我是否愿意身死殉道,若我只一人,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可若有你,我该怎么办?”

他看着她,十分诚恳、万分无奈地低问:“我该怎么办呢,阿怜?”

他鲜少有这样主动示弱的时刻,曲悠听他口吻,只觉得心头震颤,忍不住脱口而出,或许她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我从未想过要与你和离。”

周檀一僵:“你……”

“自我嫁给你那日,便从未有过此想,你言语冷漠,我赌气待之,不过是气你对我不坦诚。如今你虽仍不愿据实相告,可我要说实话,我来到此地……所求所想,无一不与你有关。你想做的事情,我愿意陪着你。”

大胤律法。

《削花令》的编者。

那场孤绝而凄然的变法。

《春檀集》背后、梦中相见的白衣孤臣,站在历史的山坡上,让她震颤的“人之真实”。

尽管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可在她决意要研究北胤刑律的那一日,就注定与眼前的人无法脱离关系。她自诩公正客观,可为史书中的“佞”字影响,始终不愿意承认,周檀,才是她所有探究中的灵魂所在。

所以就算她只对佚名有兴趣,还是一字不差地背下了《春檀集》。

所以周檀给了她一万次机会逃离,她仍坚定不移地遵循着历史的轨迹留在了他身边,为他在孤雨旧庙的夜晚点了一盏飘忽灯火,也想照明自己心中的困惑。

如今她终于敢说,她就是周檀“万世之后”而遇的“大圣”,或许从她穿越时空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清他在迷雾之下的一生,

她已走过对方的危桥,不想日后再以丑陋假面相待,她要对自己和对方,都坦诚一点。

周檀低垂着头,眼眶微红,面上的表情似乎是惊喜,又似乎是茫然,声音微有颤抖:“此后艰难险阻……”

曲悠撩着袖子,主动而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冷如玉骨,她却露出个笑脸来。

“此后艰难险阻……”

“自有杖藜行歌。”

“我并不怕死,只怕没有尽力地活过……你当日九死一生,不惜背着骂名从诏狱中爬出来,难道不也是如此?”

周檀几乎被对方手心的灼热烧伤,他下意识抽手,可曲悠如从前一般紧握住了他,他不敢去看那目光,只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曲悠笑道:“可是我知道。”

对方良久不言,她抓着那只手,想起从前的冷漠、怀疑,也想起触动、震撼,最后只有落日熔金下的山坡,她坚信自己看见了“真实”。

曲悠闭起眼睛,忆及第一次读《春檀集》,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她本想在末尾的题注《二十四诗品》中的“悲慨”,落笔时写的却是“旷达”。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复茆檐,疏雨相过。”

“倒酒即尽,仗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很奇怪的感觉,她深知周檀一生苦短,志不得抒,最后潦倒而死,诗句本该愤愤不平、忧思辗转,但她通读下来,字里行间品到的却是他的超脱。

周檀一生行事,虽未有善终,但不曾后悔,就如同他现在一般,明知前路难行,做的仍只是尽力不连累周身之人,毫无退却之意。

她穿越了时空、孑然一身,对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解惑。他身在此间,却也如她一般,为了前路不明的理想奉上终生。

曲悠想,她的题注果然毫无错误。

人生自古谁无死,唯有南山永巍峨。

显明坊距离周檀的府邸不远,两人言语之间便到了巷口,日已昏黄,车驾刚刚停下,曲悠便听见有急促声音说着什么,随后黑衣撩开了车帘。

他的目光从二人相握的手中扫过,深吸一口气,立刻道:“夫人,执政高家的大小姐邀您到樊楼一叙。”

高云月此时寻她,如此急迫,也不知为何。

曲悠看了周檀一眼,刚想答允,黑衣人便继续道:“高姑娘说,若是周大人在,也可一同前往,她手中取得一物,跟大人手中这桩案子有万般牵连。”

曲悠惊讶地同周檀对视了一眼,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错愕,于是便道:“那我们即刻动身,黑衣,你来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