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花落去(四) ◇

◎相会◎

花落去(四)

两人走到了男宾集会的侧园之前, 突然听见了一段悠扬曲调。曲悠听着有些耳熟,顺口道:“此曲甚好,是月琴声。”

高云月幽幽道:“你耳朵够尖,今日宴席, 父亲请来了春风化雨楼的春娘子伴宴, 除了她之外, 谁还能弹出这样好的月琴?”

“春娘子也来了么?”曲悠欣喜道, “得闲可以去见她一面。”

“你和她很熟?”

“自然,春娘子是我好友。”

高云月诧异地看着她, 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是你之前御街击鼓时的情谊?你……能与她们互称好友?”

曲悠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行径对于高云月一个封建官僚家族成长起来的女子似乎有些过于超前:“你觉得……此举辱没身份?”

没想到高云月却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你真是忘了许多,从前, 是我对你说想结交春娘子,你担忧再三, 不敢去。”

“当时我胡乱读书,看了唐人的《北里志》,有一段印象尤为深刻。”

“‘诸女自幼丐育,或佣其下里贫家, 常有不调之徒, 潜为渔猎,亦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以转求厚赂。误陷其中,则无以自脱。初教之歌令, 而责之甚急, 微涉退怠, 则鞭朴备至’……这般命运, 我全不敢想。”

高云月苦笑:“哪有人自甘堕入风尘,或因罪牵连、赚钱养家、为亲所卖,或身有缺残、遇人不淑,甚至报仇雪恨,奇女子良多且身不由己,前朝都有香骓夫人千里送军粮,我不觉得此举有辱。”

曲悠深瞧着她,想,一千年前,除了周檀,其实也有这样的人。

哪怕只是为她们叹一句“并非甘愿”。

“书我借给你,看来你是找不到了,”高云月见她没说话,便道,“没想到你先去结识了春娘子,我待会儿找个丫鬟请她过来,你帮我引见一下罢。”

曲悠笑着应了。

两人回到席间,高云月原本的座位就在高夫人身边,却随着曲悠坐在了末席,高夫人无奈,便也没管她。菊花宴后,女眷们经引着三三两两到楼阁园子里听曲赏花去了。

高云月带着曲悠挑了个最好的席位,一边倒菊花酒一边回答她的询问:“那位?那是嘉福郡主,刚许了婚,嫁的是戚小将军,她从前就刁难过你,少与她搭话……刚进来的是宁家二姑娘,在和我兄长议亲,兄长偏要考武举,把我父亲气了个半死,说起来可惜,他从前还偷偷问过我你喜欢什么吃食,我本来以为能便宜了你的……”

“啊,我母亲身侧是平昔大长公主,旁边低眉顺眼的那个是太子妃李氏,今日太子也来了,想必正在男客处和我父亲及你夫君谈天……”

曲悠终于把人认了一遍,幸亏她算是了解北胤的贵族与官制,不至于一头雾水。她端起手边菊花酒浅抿了一口,恰好听到高云月顿了一下:“这位……是怜兮的母亲。”

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顺着高云月的目光看了一眼。

刘母是个精明强干的妇人,夫君为科举擢拔的朝奉大夫,与曲悠的父亲平级。但曲承出身书香世家,寒酸时亦有威望,刘大人却出身穷乡僻壤,刘母也是他尚在乡野时娶的发妻,在汴都的贵妇人间颇有些格格不入。

其他人多是三两结伴,刘母却无人同行,她冷着脸坐在堂中喝了一盏菊花酒,随即就坐在椅子上发呆。

高云月摇了摇头:“之前我与怜兮交好,母亲便常给刘夫人发帖子,刘夫人为人精明持重,一言一行都谨慎小心,生怕露怯坏了刘大人官声……她这样的人,竟去刑部闹了一场,我听了都不免心惊,她牵涉事中,这次发帖母亲犹豫再三,我本以为她今日不会来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其间苦自是不堪说……”曲悠说着,同高云月一起上去见了个礼,“夫人安好。”

刘母木讷地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了曲悠身上,认出了她,有些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嘴唇微颤:“周、周夫人?”

她顾不得失礼,攥住了曲悠的手:“怜兮从前与你们交好,我听闻……你如今便是刑部周侍郎的夫人,你可要、可要为怜兮伸冤哪!”

见她情态,高云月左右瞄了一眼,连忙带着人到了后堂的内室,掩了门。

曲悠感觉对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便取了块帕子为她擦拭:“伯母,您为何如此笃定京都府判刑有误?”

她问得直接,高云月看了她一眼。

刘母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极为愤恨、又不得不压抑的神色,她勉力咬着牙,恨声道:“怜兮当年被那杜高峻花言巧语蒙骗,嫁过去对方才露了真实面目!他原本就是个汴都闻名的花花太岁,可怜我女儿竟真以为自己得了这纨绔真心,成婚不过五日,那杜高峻便、便要收她的婢女入房……”

“怜兮不愿,杜高峻竟对她动了手,从此之后更是非打即骂。半年前她忍耐不住,终于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刘母面上逐渐浮现出愧悔神色,“可我、我顾着她爹官途的顺遂,顾着家里的体面,只得让她再三忍让,我没想到……是我害死了我女儿的性命!”

“京都府说,那护院半夜偷盗,被怜兮撞见,且不论为何没有婢女,她自幼修身,每日不过人定必会闭门休息,怎会撞见人子时行窃?这状词错漏百出,京都府更是做贼心虚,我连她的尸首都不曾见到,如何才能相信!”

“京都府掌令同杜高峻父亲是好友,从前的典刑寺卿与他们更是沆瀣一气,我求告无门,后来想起周夫人曾是怜兮旧友,便奋力一试……夫人怜悯,还我女儿一个公道罢!”

她说着便要下跪,二人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来,好说歹说才暂且让她止了眼泪。

曲悠握着她的手细问了几个问题,良久才将人送了出去,高云月同她出了内室,挑了条近路回正堂。

长廊一侧是阑干,阑干后栽种了许多月季,另一侧则是白砖墙面,间或几个花窗,有日光从花窗的罅隙投映过来,女子面上便落了细碎光斑。

高云月缓步走着,突然说了一句:“你今日叫我给你指认这些命妇贵女,其实就是为了寻到刘夫人罢?”

曲悠脚步一顿,心中微有诧异,却没吭声。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高云月又开始生气了,“你想找她说话就直说,何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我叫人把她带到内室来不就好了。”

“你别生气呀,”曲悠无奈地哄她,“明日刑部也要听刘夫人证词,我只是担忧有些话她顾忌怜兮声名不愿意当众多说,故而想先问一句。你知道我……落水之后有些愚笨,找你帮忙相认,也不全是为了她嘛。”